“不,值此天下多乱之秋,接下来会有更多的野心家前仆后继想挑战我,我不想我的后半辈子每天都在战马上度过,与骨肉挚爱分离,更别说成千上万无辜百姓还要遭受更久的战火荼毒!”
话落,庞定远随即解下盔袍,研墨运笔修写一封辞赋,预备明日呈与楚王。
庞定远还想开口,却为默立一国边的柯师傅递眼色所制止。
柯师傅先打个比喻,“古人张良,明哲保身;也有韩信,下场凄凉。他们两人就只差一个‘谋’字,谋不谋天下,舍不舍得下功名利禄。定远,你确定你真正想要什么了吗?”
“我的心意从来就没变过。”庞定远头也不抬,笔也未停过。
庞将军强悍的武将个性,哪容得这等挂冠求去的事,他气得在骂,“枉我栽培你,你今日居然这么自私,想你自己的未来,想天下苍生的命运,你有没有想找的感觉?我是你父亲,生你养你的父亲,你却不顾我的感受!”
“爹,我也许自私,我是辜负你,但是为庞家尽心尽力孝三十几年后,我想我已经对得起自己了。”他语音一窒,黯然落寞浮上眉间,深深感慨,“我唯一对不起的是我的妻女。”
这时,营帐外响起卫士的求见声,“属下有事禀报元帅。”
卫士进人后,单膝跪地禀告,“军营外头来了个小丫头,她手上抱着个小女娃。同行还有个老妇人,她要求见元帅,她说小女孩的名字叫庞如彤,她还说……”
庞定远抛下手中握笔,等不及卫士将话说完,伟岸的身影早已远去。
呼,可恶,雪上加霜的来了,她们不是躲在南方吗?庞将军正想跟随着出去,柯师傅横过身子挡在庞将军面前。
“让他去吧!这一年来他表面上对战事心无旁鹜,但是对任何一个捷报都毫无欣喜之情。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神露出光彩。其实,他心里的痛苦,我们都看得很清楚,将军,别再为难他了!”
老将军挑起两道眉,怒瞪着肝胆相照了一辈子的兄弟,“一个老杨,不在沙场上立功,跑去当女人小孩的保姆,还有你,居然也给我倒戈相向。”
柯师傅扯唇浅笑,“庞老哥,兄弟们可都是谨遵你早年的教诲,为帅命是从,死而后已啊!”
呼!庞老将军被堵得哑口无语,气得更是说不出来了!
“老哥,走啦,我陪你去喝酒吧,今天是一个难得的大好日子呢!再想想以后可以含饴弄孙也许不错哩!”柯师傅硬是将庞老将军拖走了。
* * *
主帅帐棚外,庞定远来回踱步,心急如焚的看着眼前衣衫凌乱脏污的三个人。
奶妈只会老泪纵横,张着嘴咿咿哑哑哭泣,半句话也讲不清楚。喜儿好像饿了一辈子一样,只顾捧着碗呼噜呼噜吞着热粥。
快两岁的小彤儿天真可爱,她窝在喜儿怀里,不喊饿找吃喝的,只是眨巴着怯生生的大眼睛四处张望。
凝儿呢?为什么单单不见凝儿?还有,她们怎返回战火连连的北方呢?看来一下子是问不出结果了。
庞定远向女儿伸出双手,“让我抱抱彤儿!”
“哇!”彤儿仿佛受到了惊吓,小嘴一瘪,嚎啕大哭了。
喜儿总算肯搁下碗,一边忙哄着小彤儿,一边说着,“姑爷,小小姐怕陌生人啦!”
喜儿的一句无心之言将庞定远的心情打沉到谷底,他一手打翻桌上几堆叠整齐的卷宗,苦涩的声音从齿缝中进出,“我不是陌生人,我是她爹啊!”
“可是,她不认识你啊!”喜儿忙逗着小如彤,压根不知这话又是刺上了庞定远心头。
庞定远眉峰拧得更紧了,胸腔剧烈起伏,深吸一口气后,讪讪而言,“彤儿会不会是饿了?你告诉我她爱吃什么,我马上传人准备!”
“不会啦,饿的只有我和奶妈两个人,即使最近银子快用光了,我们从来也不会少了小小姐任何一餐饭的。”喜儿的眼睛还直瞄着那一大锅杂菜瘦肉粥,好想再吃一碗喔!
“呜——”奶妈一听到食物,不只放声大哭,还叫嚷着,“银子都在我们这儿,小姐也不知有没有饭吃!小姐从小身子骨就不硬朗,没有我照顾,我真的好担心啊!”
奶妈扑跪倒在庞定远面前,拿着头猛磕个不停。“姑爷,你可千万要把小姐找回来啊!”
“凝儿不见了?我不是让杨师傅保护你们吗?”庞定远简单快要疯掉了,“你别光磕头,快给我说清楚一点!”
于是奶妈说着她遇到的故事……
我们一行人往南走,就在八月十五那一夜,不幸在一条小路上遇到打劫,成群的暴民捣毁马车,将马车里的一些食物和日常用品抢成一团。
马车里的东西一下于就被搜刮光了,紧接着,贪婪的暴民中有人喊着,“那些女人身上还有值钱的东西,大家快抢啊!”
杨师傅双手双脚功夫全出,全心护着小姐就护不了我们,他高喊着,“奶妈、喜儿,你们别只顾躲在一边,抱着彤儿先想办法逃命啊!”
“别管我,先救我的女儿!”小姐对着杨师傅恳求。
“不行,你若有闪失,我无法向定远交代。”杨师傅回吼着。
一圈混乱中,杨师傅背着小姐,终于厮杀开一条路,让我和喜儿抱着彤儿一起逃走了。
奶妈呜咽着,“我和喜儿后来有走回那个叫‘丰积口’的地方去找小姐。可是,找了好久就是寻不到啊!我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走回京城这边来碰运气,这才听到姑爷打胜仗的消息。”
奶妈忧愁满面,“姑爷,我真的很该死,把小姐弄丢了!以前你不在小姐身边,小彤儿就是支撑小姐活下去的力量,现在……啊,我好怕小姐会想不开啊!”
庞定远猛捶着自己的胸膛,“该死的是我!”
奶妈不解,“当时你不在那啊!”
庞定远厉声吼着,“让心爱的女人受苦,就是男人的错!八个十五月圆夜,凝儿断肠时!我当日怎狠得下心和凝儿分离?难道女儿不认我、不接受我,我这是罪有应得,报应啊!”
他冲出营帐,没有停歇的奔到大军驻札的渭水畔,对空长啸,“凝儿,‘浊水之约’就快实现了,无论如何你要撑下去啊!”
* * *
三日后,庞定远卸下兵权,安置好女儿的生活,只身匹马往南方行。他来到奶妈所说的“丰积口”,逢人就打探,但是三个月下来,却一点线索也没有。
直到有一天,一个往来各地做买卖的商客对他说:“这种烽火连天的日子也难道骨肉亲人易于离散,我在十里外的‘风陵渡’那儿曾碰过一个女人,她也是逢人就问:“看到我的女儿没有?”’
丰积口?风陵渡?音相似却只有一字不同。而且只相差十里远,走散时又是在深夜,不识字的奶妈会不会弄错了?
庞定远心中燃起希望,急急要求着商客,“快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于是,商客说着他所看到的故事……
那天是上元节,我为了生计必须离家,但是我还是走到饭馆去吃一碗元宵汤圆,图个吉利,希望能平安回家和家人团聚。
就在饭馆里,我见到了那一个女人。
很美丽高雅又苍白瘦弱的一个女人,衣服虽然破旧了,但是绾了个漂亮的发髻,安静的坐在饭馆靠大门口的一张桌子,低头缝制小孩子的衣服。
只当有客人进出时,她才会抬头询问:“我和女儿走失了,她差不多一岁大,你有没有看见一个老妇人带着像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呢?”
饭馆掌柜的告诉我,“那个女人耳朵听不见,早先时她站在饭馆大门口整天徘徊,我看她身子实在挺不下去,怪可怜的,才让她进来坐的。
“后来如果有人想捎个平安信回家,她都会热心帮书写,多少对来饭馆这儿聚集用餐的人气有些帮助,所以我也就不在意她每日过来了。”
前两天我回到风陵渡,却已经不见她坐在那儿……
庞定远心中木石头才落地,一听最后这一句话,心脏又猛得提到喉口,问得更急躁了,“她离开了吗?”
“不是,听掌柜的说,她生完孩子后病得很严重,根本出不了门。”商客说完故事准备要走了。
“生孩子?”庞定远叫嚷的声音比打雷还大。
商客跳开两步,回瞪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我不是说她在缝制小孩的衣服吗?她的肚子好大,想想应该是元宵节过后不久就生了。唉,女儿不见了,她的男人不出来找,让她一个女人家天天四处奔走,那个男人喔……”
“那个男人根本不是人!”上元花好人团圆,凝儿锦书无处托!庞定远转身把头撞向大树干。
“喂喂,骂骂那个男人就好,你何必发神经,气得想不开啊?”商客心想,赶快走人好了,准是遇到疯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