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尼离开后,净贤师太才睁开眼睛看着庄严的佛像,暗忖:时候到了,是她该离开的时候了……***
静心手里捧着一本金刚经,跪在一座堆得老高的黄土前面,黄土前头立着一块木头刻成的牌子,牌上写着——佟氏之墓。
入了秋的枝头,只见片片黄叶,干枯的落叶落在坟上,她细心地捡开,不让任何东西打扰了墓底人的安息。
突地,一阵嘈杂的声音由远而近,她还来不及蹙眉,尖锐的声音已响起——‘静心,师太要你回去!’
师父找她?
每年到了这一天——奶娘的祭日时,师父都会让她出寺陪奶娘一天的,现在不过是晌午,师父找她回去做什么呢?
‘静心,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气喘吁吁地跑到静心面前,悟道才又问了一遍。
‘师姐,我听到了。’收拾好墓前的素果,她才站起来。‘师姐,师父找我有什么事?’
‘皇上驾崩了,新帝要师父进宫,也许师父想交代你一些事情吧!’悟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皇上驾崩了?!’静心惊叫了声。皇上死了?!
那个听信谗言,让爹爹死于冤屈的人死了?
当年,若皇上能宽容一点,也许爹爹就不会死了;爹爹若不死,自己也不会被送进寺中,举目无亲、孤独的立了这么多年。
她的思绪回到从前,许多因为当年而延续下来的错误,亲人的生离、奶娘的死别,以及脸上这道疤痕……往事历历,让她难以忘记,虽然师父是这样用心尽力的教导,凡事不可违天意,可她就是无法释怀。
这些年来,自己往死胡同里钻的结果,就是她愈来愈沉静、忧郁。
如今皇上驾崩了,她的心竟泛起一丝丝喜悦,那种似大仇得报的感觉,让她忘了宽容二字。
‘静心,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悟道伸出五根指头在她面前晃呀晃的。
‘你说皇上死了。’她心不在焉地应道。
悟道摇摇头,‘我说师父这次离寺少说也要半个月,我们可轻松了。’
‘咦,怎么说?’
‘师父老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在她面前大声说话都不可以,可憋死我了;现在她出寺,我至少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原来悟道心里打的是这个主意。
‘虽然师父必须离开半个月,但是应守的规矩可不能不守。’
‘你呀,就快变得和师父一样啦!’悟道觉得无趣。
‘若我能及得上师父的十分之厂,也许我就能清心寡欲了。’也不会有这么多情感在心头矛盾交错,在心底幽幽地蠢动。
‘什么?!你要和师父一样啊!一个人这样我都受不了了,再来一个不爱说话、脸上没表情的,那简直就比罚我背金刚经还惨!’
‘你太夸张了。’
两人说着说着,已回到寺内。
***
‘师父,您找静心?’才进佛殿,悟道就找了个借口跑了,所以佛殿内只留下师徒两人。
‘嗯。’净贤师太点头,仔细地打量着她。
不可否认的,静心生得很美,一双澄亮的大眼已没了当年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对人世的了悟;平静的脸蛋是那样的脱俗;若不是当年那把火毁去了她的右脸,或许她能够入选为妃,进宫服侍皇上。
但那不是她所乐见的,除去静心的容貌不说,她的佛缘极佳,举凡教授她的佛理,她一学就会、一点便通,是寺内所有师姐妹当中悟性最高的。
不过,纵然她再怎么不愿意,也不能违背天意,强留她为平镇寺奉献一生;她,合该是翱翔在空中的风鸟——‘师父,您找静心来有什么事?奶娘她……’
净贤师太的思绪被静心打断。
‘为师知道今天是你奶娘的忌日,可眼下为师有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做。’
‘师父请说。’
‘为师要你入宫。’
‘入宫?’静心不可思议的看着净贤师太。
师父应该知道她与驾崩的皇上有杀父之仇呀!
所有她应该知道的事,都是师父在她及笄之后告诉她的,包括了娘不要她,奶娘不得不送她进寺里的事,都是师父说的,为何师父还会要求她进宫?
她不想,更不要啊!
‘为师知道这是难为你了,但这是你宿命中的一个结,不除去它,你永远会被心结锁着,一辈子活在痛苦中。’净贤师太说道。
‘师父,我情愿一辈子活在痛苦中。’她坚定地回道。是了,她情愿一辈子痛苦,也不要忘记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她的错就拿一辈子的快乐来弥补,她不要快乐啊!
她,也不够资格快乐。
身上背负着两个人的死债,她能快乐吗?不,她不能。
由心及此,徒留空洞的痛苦包覆着她,她平静的脸庞顿时显得苍白又慌乱。
‘静心,看来你还是不能将佛理最高境界参透。’净贤师太摇头,对她大感失望。
‘师父?’听师父这么一说,静心莫名地感到害怕。师父要将她赶走吗?是认为她习道这么久以来,还是无法摆脱人的七情六欲?
‘佛说犯了十三重、十六轻遮之人不得成僧尼,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贼心人道,你的心由着贼念驱使,以自己的私情衡量一切;若非皇上驾崩之事,为师尚无法看出,你竟犯了这么大的错!’
‘师父,静心没有!’静心宝时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静心怎敢有私心?但人若真能无心无情,静心为什么至今仍忘不了一个人?静心忘不了他啊!’
她在心慌之中,不自觉地吐露出自己的情根未断,净贤师太早意会了,是以静观其变。
‘佛日三自归,一日归佛,无上正真;二日归法,以自御心;三日归众,圣众之中,所受广大,犹如大海,靡所不包。你既无法御心,如何皈依?看来,你非我佛中人,为师也不敢强留你了。’净贤师太动了怒,不惜将放在佛像下的镜子取出递给她,要她离开的意思非常明显。
‘师父?’师父竟然为了皇上驾崩一事要赶她出寺?
她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养她、育她十年的师父。
‘罢了,你下山去吧!既非佛道中人,早晚也有别离时,不如趁早离去。’
‘师父,静心不要离开您!您要静心进宫,静心这就进宫去替先皇祈福,只求师父不要赶静心走啊!’她喊着,身子半趴在净贤师太脚边。
若师父要她进宫能让自己留下来的话,她会去的,不论心里如何的不甘。
‘为师不单是为了先皇这件事才要你走!静心,你还不懂吗?先皇的事只是让你看清自己的心仍是怨慧的、愤懑的,修道中人,最忌七情六欲,你却无法断了这些祸根,为师让你下山体验,或许他日你会有所领悟。’
‘师父……静心知道错了,静心这就去准备进宫用的法器,这就去!’
静心说完,随即飞快地奔了出去,不让师父有反悔的机会。
‘你我师徒情缘已尽,即使你这样做也徒劳无功啊!’
净贤师太一脸漠然,对着静心的背影叹道。
第五章
干清宫
‘启禀皇上,魏统领求见。’
‘快请。’众臣甫退朝,朱佑樘坐在龙椅上,想着身为一国之君该承担的责任,心思才飘移至远方不知名处,殿外太监便进宫通报。
魏统领是他派出去办事的手下之一,他尚任太子时,他便替他在外办事,没事不会随便进宫,现下进宫求见,许是有消息了。
他期待那个消息……半晌,魏统领快步走了进来。
‘微臣参见皇上。’
‘快起来。’朱佑樘说道,继而遣退两旁的太监。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回皇上,没有。’
魏统领的话让朱佑樘的脸覆上一层失望。又一次的希望落空,他以为这次会有不同的答案,无奈……‘皇上,线索太少,要追查实在困难。’魏统领说道。并非他存心推卸责任,只是光凭着一面镜子找人,实在不容易啊!
‘朕知道,不怪你,要怪只能怪天意弄人。’朱佑樘叹了口气。当年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什么都来不及阻止,一段未萌生的情愫就这么断了线,他怎能不怪造化弄人呢?
‘皇上,这些年来,微臣访遍天下大小当铺、银楼,就是找不到您口中所言的黄金镜;会不会黄金镜不曾被变卖,还在您所说的那个人手里?’魏统领推测着这个可能性。
‘不可能,他们一家子不是妇女就是过惯了奢华日子的少爷小姐,为了养活这么一大家子,除了变卖一些值钱物品外,根本无法生存。’朱佑樘分析着。
除非他们根本已经不存活在这世间了,否则要如何度过这漫长的十年岁月?
思及此,心的某个角落像是被剜了一个大洞,令他只觉得空洞、心痛。
逐云,你到底在哪里?可知我找得你好苦,好苦。
那种茫然未知的感觉教他害怕,即使是一国之君,也有掌握不了事情的时候;而她,就是令他心慌的那个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