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你就不必担心了,我女儿阿凤调教徒弟自有一套速成法。怎样?”
“可是……这……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多,离中午十二点不到十个小时,我一窍不通……我真的不行啦!”晓凡都快急哭了。
“丁小姐,要怪就怪你自己,谁教你开车不长眼撞到我们父女俩,害我瘸着腿无法上场。于情于理,这个忙你是非帮不可。”一旁的阿凤突然插嘴。
“我……”是呀!自己开车撞伤阿凤,阿凤连一句怪罪她的重话都没有,她又怎能这么没人性让瘸腿的阿凤一破一破上场哭灵呢?
“丁小姐,你放心啦!只要抓住几个房门,唱‘孝文白琴’其实很简单的。”
“这……”
“别再这呀那呀,你不是说时间紧迫吗?现在,你就先跟我回我家,我陪你今晚练通宵。”阿凤不由分说,一瘸一商走向她的车子,打开右边车门钻进去。
“阿凤坐你的车子帮你带路,我骑我的老爷机车随后就到。丁小姐,你也不必太看清自己啦,我阿炉师一向慧眼识英雄,至今还不曾看走眼过,我说你行,你就一定行!我不会拿自己的招牌开玩笑的啦。”阿炉师为她加油打气。
“唉……好吧。”骑虎难下的她长吁一口气,闷闷坐上驾驶座。
心想,既然非唱不可,何不转换一下心情,就当它是登台演戏,在这一幕人生告别式里,她扮演唱哭灵的角色就好了。
***
“黄泉冥府路茫茫,阴阳两隔来拆散,思亲心情难排解,爹啊……望爹人儿梦中来……”晓凡不厌其烦哭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卖力练唱。
“味道听起来……怪怪的,你的哭腔太于净,记得要带着沙哑的抖音。要像我这样,你听好——黄泉冥府路茫茫……当你唱到‘茫茫’这两个字时,切记要硬咽抽泣才能带动现场悲伤的气氛,让在场的人闻之鼻酸纷纷掉泪才行。”阿凤以抽泣的哭调仔,示范一遍。
“喔!我懂了!是不是像这样,黄泉冥府路茫茫……”她抓住窍门重唱一遍。
“对对对!就是这个土味。‘孝女白琴’是台湾民间习俗,就是需要这种土里土气‘耸’的味道才对味。”阿凤喜得眼睛发亮,心中暗赞:真是孺子可教!
“嘿嘿嘿!我阿护师眼光不错吧?我早看准你是块唱哭灵的料。”阿炉师翘起二郎腿窝在沙发上,自鸣得意。
“是!您厉害!您慧眼独具!阿爸,这里没您的事,您还是早点上楼睡觉吧。”阿凤简直被打败。人家是小孩子不懂事才作兴人来疯,阿爸这个老顽重偏偏不退多让,怎么赶他上楼睡觉,他就是赖着不肯,非在一旁趁隙插嘴,唯恐别人忘了他的存在。
晓凡趁他们父女俩你一言我一语之际,端起茶几上的马克杯,啜一口三合一的咖啡,润喉提神。
“怎会设我的事?阿凤,这一仗关系着我们电子花车团的招牌,我这个团长不坐在这里临阵督军,岂不失职?”阿炉师理直气壮。
“您若担心砸掉招牌,我劝您闭上大嘴巴乖乖坐在一旁不要出声打岔,让我们专心练唱。”
“骗肖!人家丁小姐学得又快又好,我插个嘴说句话鼓舞她的土气都不行喀?好啦,好啦,我保证安安静静当个哑巴,行了吧?”阿炉师从上衣口袋摸出长寿烟。
“阿爸!我们拒抽二手烟。”
“好好好,我到院子抽总可以了吧?”阿炉师烟店一来,再也顾不得督军不督军,吸着拖鞋推开纱门,兀自蹲到院子角落哈烟。
“丁小姐,哭灵采唱一段、口白一段,口白大都是追忆跟赞美亡者一生,你要像背剧本般背下来。”
阿凤递给她一张破旧的十行纸,她一面看一面念出声:
“阿爹!您茹苦含辛养育孩儿长大成人,如今,正当孩儿要孝顺您的时候,您却撒手人哀放下孩儿不管。呜……从今以后,孩儿再也看不到爹亲慈祥的面容,再也听不到爹亲关怀的声音,爹!您教孩儿怎能不肝肠寸断?呜……”
“停!厚!你念的声音太平淡,根本激不起听的人悲勃的情绪。记住!念口白时要把语气尽量放软放慢,字字句句要念得抑扬顿挫外加锥心泣血,你可以运用咦咽的泣声营造出凄凄惨惨的气氛,引发在场者同悲,一掬伤心泪。”
“好难胆……”她直想打退堂鼓。
“头已经洗了一半,你除了硬着头皮‘撩落去’,别无选择。”
“唉!以前每每听到丧家传统告别式的哭灵,只觉得不但吵死人,更是吵话人!压根儿没想到学哭灵这么难。”
“其实,你只要抓住‘苦’跟‘悲’二字窍门,应付一场哭灵,保证绰绰有余。”
“苦?悲?”她用心咀嚼“悲苦”二字诀的意涵。
“嗯!只要声音听起来如泣如诉,就算哭成破锣嗓子声音分岔走调都无关紧要。那种场合只要不是太离谱,谁有这份闲功夫计较哭灵的人是否哭得字正腔圆,还是荒腔走板?拜托幄!又不是参加歌唱比赛。”
‘何……不知怎地,我就是没来由地紧张,感觉放不开。”
“你不必过度紧张,万一真的感到浑身不自在,不妨将头上的白麻布扯低一点盖住你的脸。反正,前前后后不过半个钟头而已,等告别式一结束,大家屁股拍拍各走各的,以后就算在路上擦肩而过,相信也没人认得出你。”
“是啊!我干嘛钻牛角尖地把区区告别式想成众所瞩目的奥斯卡颁奖典礼呢?又不是只要一露脸就会被卫星传送到世界各地,让全世界的人因此都认识我……哈!阿凤!横在我心中的大石已经落下,我自信可以代你上场完成哭灵的差事了。”打开心结的她信心满满。
哭灵就哭灵嘛!一场表演罢了。
“嗯!这样就对了!”两人相视一笑,击掌加油。
***
灰蒙蒙的天空飘着毛毛细雨……
披麻带孝的丁晓凡浑身不自在地低头扯着身上粗硬雪白的孝服,微颤的修长指尖怯怯探进口袋,摸着阿风刚才塞给她的七片榕树叶,阿凤告诉她榕树叶可以去秽避邪。
她按住惶惶难安的心,好奇地转溜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偷偷张望周遭环境——
这座位在内湖金龙路半山腰的老旧四合院,偌大的晒谷场搭建出可容纳百多人列席的祭坛,四周垂挂素坦白阎,香烟袅绕;各式各样的花篮花圈从灵堂一路延伸到斜坡。
棺木灵枢前的长条供桌上摆着鲜花素果和香烛,供奉着一面簇新的牌位,两旁排满纸扎轿车、洋房、金山银山.以及一对纸扎灵童……光从花费不发的阔绰手笔,不难窥见死者子孙非富即贵。
排列整齐的椅子黑压压坐满前来拈香哀悼的亲戚朋友,两个披麻带孝的孝男直挺挺跪在灵堂右侧,准备答礼。
主祭司仪瞄一眼腕表,挑定的吉时一到,随即上前对着麦克风宣布:
“壬午年农历六月二十五日,午时,盛公名川先生告别式,仪式开始,来宾请起立——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来宾请坐下。”
司仪按照程序主持告别仪式项目。“来宾致哀悼词。”
嗡……嗡……心神不宁的丁晓凡一颗脑袋嗡嗡作响,仪式程序进行顺畅,眼看着即将轮到她上场哭灵,她却不断兴起落跑的念头。
“晓凡,既来之,则安之。我知道你备感压力,但,再难堪再难熬,我求你无论如何也要咬牙撑过这三十分钟!半小时一眨眼就过去了,不是吗?”仿佛看穿她心思的阿凤忙扯扯她的袖子,苦苦哀求。
“是啊!丁小姐,阿炉师电子花车团的命运就操在你手里,你不会见死不救临阵脱为的brg”阿快师阴阿同v十俪形。铜墙铁壁左右包夹住她,除非她懂奇门遁甲有本事飞天遁地,否则……想逃?门儿都没有。
“我……”她回头想张口说话。
阿炉师却不由分说从她背后猛推一把,说道:
“啊!该你上场啦!”
嘎?她一个踉跄顺势滑跪到灵堂前,登时,鸦雀无声,数百只眼睛全都聚焦在她身上。她顾不得搓揉摔疼的膝盖,硬着头皮扑倒在棺木上,哭着嗓子发出凄厉的叫声——
“爹亲啊!您怎么狠心丢下孩儿,离开这个世间?失去爹亲的我,以后若受到委屈该找谁倾吐心中的甘苦?呜……我心肝爹啊!”虽然脑袋发胀,她还是一字不漏说完第一段口白,接着扯开发疼的喉咙,哀痛欲绝泣唱:“黄泉冥府路茫茫。阴阳两隔来拆散……”
“阿凤阿爸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丁小姐第一次哭灵就哭得这么赞!哭得这么令人悲从中来。”躲在休息室的阿炉师拉长耳朵字字句句听仔细。
“唉!真是太难为她了。”阿凤拉了张图板凳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