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不嫁,婚姻要靠缘分的。”她捺住性子对老太太解释。
“阿土不错啊,有田有地的,死了太太的男人一定疼小的。”老太太低声叨念,彷佛对自己说话。
“阿妈,阿土伯是老妈的情人,现在人已经作古了?”
“你不是阿蕊?”
“我是阿蕊的女儿,你的孙女——小庭。”
“小庭……那她是谁。”
老太太指着在她身旁一跳一叫的小晴。
“她……”
葛庭索性不说了,类似的对白每天发生,老太太和所有老过头的人一样,患有些微的老年痴呆症。她不禁想到,五十年后的她,是否和眼前的老女一相同;剩下的日子,除了回忆还是回忆,就像古老唱机反反复覆、低低哑哑地唱着古老曲调。
时光倒流……神话,她走着上一代的路,走不好,让下一代学着走。小晴已经十三岁了。
那个似懂非懂又完全不懂的小女儿。
“妈,你乱逊的,可以说逊呆逊毙了,和你生活这么久,从没看过有叔叔伯伯偷偷摸摸从你卧房跑出来过,害得我也跟着逊呆逊毙,逊得拉狗猫鸡都无聊透顶,你又不是长得everyday,怎么没人把你?”
“什么叫做逊呆逊毙?什么叫做无聊顶?什么又叫做everyday?”她瞪着小晴看,觉得她好象外国人。
小晴皱紧眉,嘴里不断嚼着口香糖,她看葛庭也像外国人。
“逊,乃差人一等之意,如果因为呆而差人一等,岂不可怜?如果又因为呆毙,也就是笨死了,岂不可怜到无药可救?这样解释够清楚了吧,还有everyday就是冬瓜茶。”
葛庭气得扠起腰。
“冬瓜茶?你英文补到哪里去了,明明是每一天的意思,怎么是冬瓜茶?”
小晴由原来倒立贴在墙上的姿势翻下身来,直挺挺地站在葛庭面前。
“妈,完了,我和你不能沟通,你从来不看电视。”
葛庭仔细看清楚小晴,终于发现她像外国人的地方了,她简直就是女嬉皮打扮!帐蓬大的衬衫反穿,里面罩上一件连她都不敢尝试的小紧身衣,而且牛仔裤上坑坑洞洞,头发左右不齐,她是来自外星的怪物!
“谁教你这么穿的?”她握着拳头发抖。
“阿婆帮我设计,阿妈出钱,我买的。”小晴嚼着口香糖,吊儿郎当颇不在意。
葛庭咬住牙根,强迫自己要冷静下来,亲子教科书上说:教训女儿绝不能以拳头相待,否则打不去少女无知,却打走了她们的母女情。
这一口气发不得,却非发不可,所以葛庭苗头立刻指向那两个始作俑者——老妈、老妈妈。
她们总喜欢在小晴身上恶作剧,把年轻时来不及做的疯狂事,寄托于小晴身上。
葛庭撞开母亲的卧房,发现两者正忙着打牌。
“阿庭,你自己要活在古代也就算了,别把我孙女教坏。”
母亲眼也不抬地说着,只专心注意手上的牌。
“看看你,把自己逼成什么样子?才三十岁出头,打扮却像清末民初,每天工作二十个小时,也没见你赚到钱,何必呢?我们生活又不苦,走出屋外放眼都是好生活,就像小晴说的,从没看过叔叔伯伯从你卧房偷溜出来,当然啦!我和阿婆很难有机会了,不然日子绝对比你风光许多!”
她明白了,她们逼她乱性,用各种方法……
“难不成你们鼓励我穿着暴露、浓妆艳抹,花大笔钱只为让男人多看一眼,或者在外面乱交男朋友,替小晴找个继父,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让我失去做母亲的威严,让小晴学我变坏,只因为你们以为我生活孤单?”
她悲痛万分地面对她们,没想到她们一致点头。
“我们不需要你,小晴终究会有自己的生活,而你必须重新生活!”老妈残忍的对她说。
“对,阿蕊要重新生活。”
“阿妈,我不是阿蕊,我是小庭!”她大声朝外婆叫着。
老太太抬起老眼。
“小庭是谁?”
她泄气了,她不是这两位老太太的对手,她只能灰心丧气的离开。
那晚,她洗完澡对着镜子发呆,觉得自己好瘦、好憔悴、好……老。
老?
她仔细检查梳妆镜台,找不出任何破绽。
葛庭才三十二岁而已,她摸摸面颊,皮肤紧绷且具有弹性,而且眼角现不出皱纹,她捏捏细腰,多亏瑜珈术帮忙,使她体重始终维持在苗条线上,到底她哪里老了……
心老了,有声音回荡在耳边,告诉她十八岁以后的葛庭迅速老化,可能已经和阿婆差不多年纪了。
“妈,我那个来了。”
她从床上栽下来,她想,从此以后将噩梦不断。
“你……”她张着大口,忘了怎么反应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长大了。”
小晴在她面前优雅地转个圈,像神话般,转身之间她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女孩。
葛庭努力张着眼睛,终于发现小女孩长大的事实。小晴的胸前凸出两颗小小肉块,双腿笔直似撑了杆,细软小腰流动柔美线条,她已经大到让男人流口水的地步了。
葛庭紧张慌乱地把女儿拉到床边坐好,对母女而言,是个想当重要的时刻,她必须和女儿做一次女人对女人的谈话。
“这个……那个……”实在很难开口,她想不出如何解释此事的严重性。
小晴吃吃笑着。
“你别烦恼了,看来好土呆,阿妈、阿婆都和我说了。”
“她们说什么?”她惊叫着,深信她们嘴里铁定说不出好道理!
小晴学着阿妈的口气,老气横秋地说:“小心点,乱来可是会生孩子的喔,就像你妈生下你一样。”
心情落入谷底,老太太的话没错,女人长大的事实便是——会生孩子了。
“你知道乱来是什么意思?”她终于承认面前的小女人。
“就是那个嘛!”
小女人可脸不红心不跳的。
“哪个那个?”她坚持问。
“中国人说行房,外国人说做爱,男人说法克(FUCK),女人说那个的那个嘛!”
葛庭僵着身体不能动弹,这是身上流着她遗传基因的女儿吗?为什么她这样保守,小晴却那样叛逆?
小晴拍拍母亲手背,好象葛庭才是该受性教育的人。
“妈,这种事我想不懂都难,电视每天在演,学校课本有写,街上书坊有卖,报章杂志处处有刊,所以你不必再重复了。”
“你才十三岁……”
她实在不了解,现代十三岁豪放女懂到什么程度?
“甚至我原谅那个男人对你做的事。”
葛庭惊骇的看着小晴,她说“那个男人”,说得一点感情都没有。
“你爱我,所以生下我,那个人只想玩,所以找上你,他不曾想到我,也没想到你会变成如何,他只单纯喜欢那一天的你,不管以后许许多多的你,更别提我了,所以我们生活里从没有他,更不必理他了。”
她眼眶里充满泪,没想到小晴如此试大体。
“所以你也不要理我,有一天,我会变成三十岁的,很快的,就像你从十八岁变成三十二岁一样。”
她瞪眼望着小晴,那些话不该出于十三岁女孩的口中,年轻不会在意岁月的可怕,就如她,从不记得时间浪费得可惜。
“所以……你不需要我?”她难过地说。
小晴居然用力点头。
“真的,我没你想得那般需要你,而你也不要想得太需要我;因为我们是两个人,要过两个人的生活,有一天我会离开你……”
葛庭哭了,她倒进小晴的小肩膀里哭,不管哭样多么难看,小晴太残忍了。
“但是心连在一块儿。”
小晴小声说,不知老妈有没有听见。
葛庭捂着脸哭了,在办公室里,在被遗忘的世界里,她一个人,原来没有人需要她……
她以为自己的所做所为都很伟大,以为严谨生活必换来尊敬,但是背后人人都在笑她,没有人需要她……
电话铃响了,忽然之间响了,敲醒她的幻觉,敲醒她内心的沉重悲伤。
她看着电话,任它响着,一声又一声。
那些人,苦闷的人会等的,等到第二天,第二天再重复第一天的忧伤,他们只需要声音,不需要葛庭……
电话持续响着,不停歇地响,不妥协地响,响到让人忍无可忍的地步,葛庭奋力拿起听筒,杜绝阵阵刺痛灵魂之响。
“紫微专线,您好!”
“你相信时光倒流吗?”
手里的听筒差点落下,葛庭急忙抓紧,又一次时光倒流之说……
“告诉你,我能让时光倒流,因为我是神……”
神经病!葛庭真想大骂过去。
为什么她这么倒霉,偏偏此夜灵魂脱壳,就让恶魔找上门?
“你看过一本书吗?书里说:“转三圈,我让你变成大女孩”,果然小女孩再三圈就变成大女孩了……”
她想朝电话说:转三圈,我把你送到精押病院去!
但是她不能,紫微夫人也不会容许她如此做,她认为受到痛苦打击的人,思想一定暂时脱离轨道,所以会说些正常人不能接受之狂语;其实是他们太急着说一些事,结果把内容前后颠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