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听见别的声音--丝绸窸窣的声音。他回头瞥见黛茵走上楼梯。她看不见他,而他没有让她知道他在这里。他想知道她三更半夜到甲板上来干什么。
悲泣的女人再次吸引他的注意,她正努力地搬动沉重的板条箱。
薇莉哭得虚弱无力,费了好长的时间才把板条箱移到栏杆旁。她终于爬上箱子,她的双手紧紧地抓住栏杆。她的白色衬裙飘扬得像投降的旗子,恐惧和挫败感使她大声地哭起来。老天!她做不到。
她爬下箱子瘫坐在甲板上,尽情地哭着。她该怎么办?老天!她该怎么办?
“请原谅我侵犯你的隐私,可是我想帮忙。你不会有事吧?”
薇莉瞇起眼睛看向说话的人,一边激烈地摇头。
黛茵走上前踏进月光中。她握住双手,试着尽可能地表现出冷静的样子。她不想惊吓这个年轻女人,使她做出激烈的行为。
她看着女人用手背擦掉泪水。她不停地深呼吸,显然试着稳定自己的情绪,她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她眼里的哀伤令人心碎。黛茵从未见过任何人如此凄凉,除了她的姊姊美玲,她提醒自己。美玲警告黛茵,麦康叔叔可能会对她做什么的那天早上,看起来就是如此哀伤孤独。
黛茵强迫自己封锁住这个影像。“你想做什么?”
“存在或不存在。”
黛茵确定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存在或不存在,”薇莉愤怒地重复。“我在沉思这个问题。”
“你现在对我引用莎士比亚的文句?”这个女人疯了吗?
薇莉的怒气来得快消失得也快。这会儿,她只觉得筋疲力竭。“引用莎士比亚似乎很恰当,”她低声说,声音没有丝毫情绪。“我不想存在了,可是我没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请你走开,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黛茵反对。“告诉我如何帮助你。”
“推我一把,帮我跳海。”
“停止说这种话。”她为自己严厉的声音摇头。这个女人需要的是帮助,不是教训。“我不是故意提高声音,请接受我的道歉。我不相信你真的想跳海,”她急忙又说,“你已经决定不结束自己的生命。你叫什么名字?”
“薇莉。”
“薇莉是个美丽的名字,”黛茵说,不知道说什么比较好。她想抓住这个女人的肩膀摇醒她的理智。“请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想帮助你。”
当黛茵走近她,薇莉紧贴着栏杆,看起来像只被逼到角落待宰的羔羊,她张大的眼睛充满恐惧。
“没有人能够帮助我。”
“在你说明你的处境之前,我无法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忙。”
“如果你知道……你会立刻转身离去。”
“我怀疑,”黛茵回答。“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薇莉把脸埋在双手里,又开始哭起来。黛茵无法忍受继续看着她如此痛苦,她快步走上前站在悲泣的女人面前,然后伸出手。
“你只需要握住我的手,薇莉,其它的事交给我。”
薇莉注视黛茵好一会儿,试着下决定。就在黛茵相信自己的友谊将遭到拒绝时,薇莉缓慢而胆怯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黛茵扶她站起来,然后用手臂环住她的肩膀,心里想着要带她远离栏杆。
迫切渴求安慰的薇莉激动地投入黛茵的怀抱,差点撞倒她,幸好黛茵很快地恢复平衡。薇莉靠着她的肩膀不可遏抑地哭泣,黛茵安慰这个比她高出一、两吋的女人显得有点笨拙。除了轻拍她,黛茵没有做其它的。薇莉显然需要痛哭一场。黛茵认为哭是治疗创伤的第一步。美玲从来不哭,黛茵认为那也许是她变成一个如此严厉的女人的原因之一。
薇莉的悲泣不久即感染了黛茵。她试着保持冷静,却无法不受如此令人心碎的痛苦影响,几分钟内,她自己的视线也被泪水模糊了。
薇莉絮絮叨叨地说着不连贯的话,还不时地引用莎士比亚悲剧里的文句。不过当她承认她曾经信任那个男人,全心全意爱他、相信他会娶她的时候,黛茵终于了解她寻死的原因。
她怀孕了。
黛茵不由得生气。“老天!就是这样?”她大叫。“你怀孕了?我以为你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这是滔天大罪。”薇莉哀嚎。
黛茵发出一点也不像淑女的哼声。“不!”她反驳。“杀了欺骗你、利用你的那个男人才叫滔天大罪,”她说,然后叹息。“也许那也不算滔天大罪。”
“我这辈子完了。”
黛茵强迫自己控制住脾气,这可怜的女人可能已经受够责难。她试着想些正面的话鼓励她。
“过去的你是完了,而现在你将开始新生活。”
黛茵扶她到长凳坐下,疲乏的薇莉丧气地低垂着头。
躲在暗处的路克乐见危险解除,决定继续待在阴影中旁观,不干扰她们。
“你仍然爱着这个男人吗?”
“不!”她的回答非常有力。
黛茵点点头。“很好,”她说。“他不值得爱,”她又问:“你在美国有亲戚吗?”
“没有。我没有计划到哪里去。我用掉所有的钱买船票。”
“那个男人知道你怀了他的孩子吗?”
“是的,”她回答。“可是他不想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他要娶一个拥有大笔嫁?的女人。老天!我真不敢相信自己会爱上他。”
“那个男人是条毒蛇,他利用你的纯真。”
“我也应该为自己的错误负责。”
黛茵不禁佩服这个女人,因为她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不怪其它任何人,甚至不怪诱惑她的那只猪。
“你叫什么名字?”
“黛茵。”
“黛茵?施黛茵小姐?”
“你听说过我吗?”
“哦,是的,每个人都听说过你,小姐。”
“为什么?”黛茵问。
“那件羞辱……哦,老天!我不该提这件事的。”
黛茵的肩膀垮下。全英格兰的人都知道她的羞辱吗?“对我来说,那不是羞辱,而是上帝的恩惠。”老天!这些话她在伦敦时说了至少有一百次吧?
“你仍然爱他吗?”薇莉问。
“我从未爱过他,”黛茵承认。“我嫁给他的弟弟。”黛茵点点头响应薇莉惊讶的表情。“我也不爱他,”她坦承。“不过我承认自己渐渐被他吸引。但他终究是个男人,所以很可能是个混蛋。大部分的男人都是。”
“也许你终究会爱上他。”薇莉说。
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因为他们一到波士顿就要分开了。“也许。”她大声地说,好让薇莉相信她提供了一个希望。
她们谈了将近两个小时,大部分的时间黛茵都在聆听。薇莉说出自己对未来的恐惧。
“你必须先习惯自己将成为母亲的想法,”黛茵说。“我打赌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全心全意地爱你的孩子。”
“我还没有认真想过孩子的事,我一直忙着为自己难过。”
黛茵拍拍她的手。“你为自己难过是很自然的。”
薇莉大声地打呵欠,然后为自己一点也不淑女的行为道歉。“起风了。船长说有暴风雨正在形成。”
一阵风扫过甲板,薇莉开始发抖。在薇莉提起之前,黛茵没有发觉空气中的寒意。然后她也开始发抖。
“我们最好回舱房去。”她建议。
“是的,”薇莉同意。她站起来,转向黛茵。
“谢谢你聆听我说话。你非常好心,小姐。”
黛茵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一点也不习惯接受赞美。祖母期望一定的行为举止,黛茵只有在使祖母失望的时候才会听见反讽的赞美。
薇莉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于是黛茵对她点点头。然后她清清喉咙,用非常像她祖母的正经语气说:“我要你明天下午两点到图书室来和我见面。这几天我注意到那段时间图书室通常都没有人,我们应该会有足够的隐私来讨论我们的计划。”
“什么计划?”
黛茵为这个问题感到惊讶。“当然是关于你的未来的计划。你以为我会同情地拍拍你的背,然后走开吗?”
“你真的要帮助我?”
“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老天!她又开始哭了。黛茵不想再经历一回合。“请停止哭泣,”她恳求。“你会把自己累坏了,我的祖母总是说我太自负了,自以为能够改变其它人的生活。她恐怕是对的。我保证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薇莉。可是我坚持要帮助你。”
“谢谢你,黛茵。”薇莉停顿片刻。“你总是知道怎么做最好吗?”
黛茵的双肩下垂。“我似乎相信我知道怎么做对其他每个人是最好的,却从来不知道怎么做对我自己才是最好的。”
黛茵声音里的狼狈令薇莉微笑。“也许我会知道什么对你是最好的。”
黛茵也微笑起来。“也许你会知道。”
楼梯的宽度只能容纳一个人,黛茵示意薇莉先走。薇莉在楼梯底层停下脚步,转身仰起头注视黛茵。“我们会成为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