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她停下来是因为杰明跃过桌子,一手捂住她的嘴。她咬了他的小指一下,使他吓了一跳而放开她。
“他的手臂圈住了我,”小裘大声说道。“我就算死--也了无遗憾!”
“你若不闭嘴就会死得很难看,”杰明说道。“你从哪里学来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不,别告诉我,就算你不在乎我的感受,好歹也要想想你把裴玲吓坏了。”
小裘偏个头,看到姊姊那美丽的脸因开心而显得红润。大家都以为裴玲正如她的外表那样单纯无邪,事实上,小裘对姊姊非常坦白,常常把自己的胡作非为告诉她。
“出去--”杰明挥手示意屋内的每个人。“不准再调侃我了。告诉我,小妹,当我没在这里让你消遣时,你都做什么样的娱乐?”
小裘不假思索就说:“家里闷死了,只有父亲和艾德--”她的手飞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好一晌,破旧的屋子里一片静默,好像每个人曾经忘了两天前才办过两个葬礼。严格说来,这户人家正在哀悼孟家的大家长及长子的骤逝。但长子艾德形同外人,而父亲长期把自己关在顶楼的房间,要他们哀悼很少见到面或是并不怀念的人着实不易,
“是的,”杰明冷静地说道。“我们该记起正事。”他绕过桌子,送裴玲回房间。
几分钟后,杰明和裴玲单独在房间里。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杰明站在窄小的窗户前问道,伸手拨落了一块石头。几年前--当他离家时--石壁里的铅管被抽出卖掉,因此水直接渗入石壁,使得石壁呈现斑驳的现象。
他转过身,看到妹妹平静地坐在椅子上,那张椅子比较适合放在佃农的茅舍里,而非家道中落的望族。“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杰明再次问道。
裴玲并没有说出她预先拟妥的解释,而是实话实说。“因为自尊心。”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微笑说:“就是现在使你的胃翻搅、令你额头冒汗的自尊心,告诉我,你正在把玩父亲给你的匕首吗?”
起初杰明不知道裴玲在讲什么,但随即就发觉自己确实握着父亲很久以前送给他的匕首。刀柄镶嵌的宝石早在数年前就用玻璃取代,但是如果把匕首放在阳光下,就会发现把手上仍覆着一层黄金。
杰明笑笑。“我居然忘了你是多么了解我。”他在裴玲脚边的座垫坐下来,把头靠在她的膝上,愉悦地闭上眼睛,让她抚摸他的头发。
“我从未见过比你美丽的女人。”杰明柔声说道。
“我们是双胞胎,你那样说岂不是在赞美自己?”
他亲吻她的手。“我又老又丑,而你的美却从未被岁月碰过。”
“没被碰过倒是真的。”她拿自己的处女之身开玩笑。
但杰明并没有笑,只把手举到她的面前。
“没有用的,”她笑着说道,抓住他的手。“我什么都看不到,没有人会娶一个瞎子当老婆。我对这个世界一点贡献也没有,倒不如当年出生时就夭折。”
杰明猛然站起的激烈反应令裴玲大吃一惊。“喔,杰明,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话太欠考虑了。求求你,再坐下来,让我碰到你,求求你。”
杰明坐了下来,但是他的心因罪恶感而剧烈地跳着。他和裴玲是双胞胎,但是他比她巨大,因此花了好几个小时才生出来。当裴玲好不容易得以产下时,脐带缠住她的颈部,并且很快就被发现失明。接生婆说这都是杰明的错,因为他花那么久的时间才生下来,因此杰明始终感到内疚不已。
杰明和他这位漂亮的妹妹一直很亲近,从未对她失去耐性或厌倦与她为伴。他在各方面协助她,鼓励她爬树、爬山,甚至还让她单独骑马。
只有大哥艾德对杰明这样爱护裴玲的行为不以为然。每当有人称赞杰明多么体贴,愿意放弃和朋友玩耍的时间来带他失明的妹妹去采莓果时,艾德总是说:“他偷走她的视力,不是吗?他为什么不竭尽所能,把视力还给她?”
杰明深吸口气,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因为自尊。“艾德做了什么?”他把思绪带回现今,但罪恶感仍压在他的心头上。
“你必须停止自责。”裴玲说道,双手拉着杰明浓密的黑发,使他抬起头看着她,杰明很难相信那双美丽的蓝眸居然什么都看不见。
“如果你用怜悯的表情看着我,我会使你变成秃头。”裴玲说道,更用力拉他的头发。
“哎哟!”裴玲放开他的头发时,他笑了起来,然后执起她的手亲吻着。“我忍不住会有罪恶感,因为我太了解父亲和艾德的为人。”
“是的,”裴玲黯然地说道。“父亲的头从来不会从书堆里抬起,而艾德是只猪猡,村里没有一位少女能免受其害。他之所以早死是因为恶魔太喜欢他,想把他永远留在身边。”
杰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几个月来,我好想念你。”
“是好几年,亲爱的哥哥。”
“为什么女人总是记得最不重要的细节呢?”
裴玲拧他的耳朵,使他痛得大叫。“现在,不准再说你们女人怎样,而是把你所接下的工作告诉我。”
“你的心肠多好呀!使护送富有继承人的工作变成骑士的神圣任务。”
“因为那是你的工作。奇怪,你和艾德怎会是兄弟呢?”
“他是在爸妈结婚五个月后出生的,令我有时不禁猜想他的生父是谁。”杰明讥讽地说道。
若换作是别人这样说,裴玲一定会为早已精神恍惚的母亲辩护。“我曾问过母亲那个问题。”
杰明大吃一惊。“她怎么回答?”
“她挥挥手,说:‘那年夏天有那么多英俊的男士追我,我根本记不得是哪一个。”杰明的第一个反应是愤怒,但他太了解母亲了,以至于无法对她发怒,他放松了自己,微微一笑。“如果母亲的娘家发现她怀孕了,还有谁会比父亲更适合娶她?我可以想像祖母对他说:‘儿子,把书放下,你该去结婚了。’”
“你想,他在新婚之夜仍然读个不停吗?喔,杰明,你想我们会不会是……”裴玲的眼睛大睁。
“就算是学者有时候也会放下书本。更何况,我们和堂兄妹们都非常相像,而小裘根本就是父亲的翻版。”
“说的也是,”裴玲说道。“原来,你也想过这一点?”
“一、两次。”
“我看每次艾德把你推到马粪堆里,或是把你绑在树上然后弃之不顾,或是破坏你的私有物品时,你都会这样想吧?”
“或是每当他骂你的时候,”杰明柔声说道,然后眨眨眼。“或是当他想把你嫁给欧亨利时。”
裴玲不由得发起牢骚。“亨利仍在跟母亲提亲。”
“他这个人有没有头脑啊?”
“大概是没有。”裴玲冷冷地说道,不想让任何人看出她的失望。从来没有门当户对的人来向她求婚过。“求求你,别再提艾德以及他如何败光我们少得可怜的家产,而且绝对不要再提欧亨利!说说你的那位女继承人。”
杰明原想抗议,最后还是闭上嘴。“他的”女继承人和他那位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的“哥哥”有很大的关系。当杰明远离家园,奋不顾身地为女王效忠作战时,艾德变卖所有的家产,以便有好马可骑(结果他弄断马的腿或脖子)、有华服可穿(结果他弄丢或是弄坏),以及永无止尽的赌博(当然,每赌必输)。
当艾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使孟家破产时,父亲居然把自己关在顶楼的房间里撰写世界史。他几乎不吃不睡,不见任何人,也不和任何人说话,仅夜以继日地写作。当裴玲和小裘杷艾德挥霍无度的行为--包括变卖土地以偿还债务的恶行--告诉父亲时,他居然回答:“我能怎么办?反正那将来都会是艾德的财产,所以他要怎么做都可以。我必须在有生之年完成这本书。”
但是一场热病夺走艾德和父亲的性命。他们只撑了一天,第二天就死了。
杰明返回奔丧时,发现原本收入尚可的家现在竟然无法维持生计。除了现在所住的房子以外,所有的土地早就被卖掉了。庄园、农地和所有佃农所住的茅舍都在前一年被卖掉了。,
数天来,杰明怒不可遏。“他要你们怎么过活?没有租金,没有谷物,他要你们吃什么?”
“当然是用他赢来的钱,他总是说他‘下次’一定会赢。”小裘答道,她看起来既早熟又令人心碎地年轻。她对杰明扬起眉毛。“也许你应该少对那些无法改变的事大吼大叫,而就你仅剩的想想办法吧!”她朝裴玲的方向投以竟味深长的一瞥。
小裘的意思是,没有人会想娶失明的女人,不论她有多么漂亮或甚至有多么丰厚的嫁妆。供养裴玲永远是杰明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