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铸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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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嘴!”

  李氏的声音被生生打断,想见她的脸有多难看,她带着哭腔说:“我还是你二嫂,你你……”裴氏也动了气:“老三,这是你不对!”

  “我们也是好心……”

  “儿子都成亲了,你也要去瞧瞧新媳妇啊!”

  ……

  “你们说完了吗?”三老爷的声音冷冰冰,“颜信,我累了,送大太太二太太回去。”

  郁森扯扯小蝉,示意离开。

  回去的路上,郁森瘦小的身躯簌簌发抖,小蝉鼻子一阵阵发酸,紧紧拥住只有一把骨头的小丈夫,他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眼泪从他凹陷的眼眶滑下腮畔,他埋在小蝉温暖的怀里失声痛哭:“他一直不要我,一直不要我!呜呜──你说,为什么?他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我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小蝉轻轻抚着他的背,生平第一次恨起一个人。

  “你不能死的,你答应过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路上经过的仆人都看着他们,郁森渐渐止住哭泣,原本浑浊的眼睛却愈见无神。

  晚上,小蝉安顿困乏的丈夫睡下,跑到院子里继续绣花。她正在绣一块手绢,图案是最简单的鸳鸯戏水。针密密地刺向鸳鸯的身体,好似正刺着那个狠心的人:“看你狠,看你狠!”

  鸣柳走过来,见她这么绣花,也不由得好笑。“少奶奶,我陪你去外头走走好不?”

  小蝉奇怪:“今儿个怎么和我这么好?”

  鸣柳看看单纯的小蝉,她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讨厌这个乡下姑娘。森少爷是比过去好多了,可谁知他还能撑多久?四姑奶奶说少爷绝活不过十六。现下大太太那么急着要少奶奶怀个孩子,不就想让她以后能守住寡吗?

  “鸣柳,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讲吗?”

  “少奶奶,你没怀上孩子吧?”

  “啊?”小蝉一听脸就红了,“你,你怎么这么问话啊!”

  “我说,你还是不要怀上的好!”

  “为什么?”小蝉扯着鸣柳的袖子,鸣柳却再不说话。

  小蝉心里嘀咕:“真是颠三倒四,卖什么关子,说了一半儿又不说的。哼!”

  山里天气冷,虽然是夏天,到夜里起了风还会冷得打哆嗦。小蝉和鸣柳沿着颜家的内河往回走。

  蓦地,鸣柳拉住小蝉。

  “怎么了?”小蝉刚问出口,就远远瞥见河那边走近一个人。

  映着月光,那是个很高很魁伟的男人,穿着深色宽大的衣袍,浓密的头发胡乱束在脑后,夜风簌簌吹过,头发飞扬衣袂轻飘。这原本该是幅好看的画,却说不出的诡秘。

  人越来越近,小蝉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男人停下脚步,直直往她这边瞧。她的眼睛还来不及闪开,就已经和他的对上。

  幽黑、深不见底的眼睛射出阴郁犀利的光,刹那间穿透她的身体和魂魄。她连他的脸都没顾得看,只觉得手脚发软,头脑发昏。

  “谁?”男人低沉地问。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不是今天听到的那个……

  小蝉呆呆地站着,鸣柳低头就跪:“回三老爷,这是刚进门的十四少奶奶,不懂规矩。”

  男人的目光暗了一下,再盯住小蝉看了看,一声不吭就往前行去。

  好半晌,小蝉讷讷问:“这个就是郁森的爹爹?”

  鸣柳没好气:“是你公公。”

  “他一直这么古怪的么?”

  “你小心说话!”鸣柳双眼一瞪,迅速往四方看了看,然后很轻很轻地说,“三老爷是这个家的霸王,谁都管不了他。听说以前老太爷在的时候,被赶出去过,老太爷死了,他才又回来。”

  她眨眨眼睛,凑到小蝉耳边,用更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他是大色鬼和杀人魔王──”鸣柳不自觉地紧拽住小蝉的手腕,“他看上谁就招惹谁,连大太太都护不了。而且,被他弄过的丫头仆妇,没多久就都不见了!”

  “不见了?”

  鸣柳举手在颈子上横着一切:“你明白了?”

  “都、都被……”小蝉吓得舌头打结,想起刚才阴森冰冷的目光,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第二章

  颜家的三老爷在家没呆多少天,就动身去蜀国办事儿。在家里的时候,他也从没来看过他的长子。

  小蝉明显感觉到,丈夫的身体在日益衰败中。

  为什么,那样的父亲却有这样的儿子呢?

  她在灯下端详病颜憔悴的郁森,十五岁瘦弱的男孩儿。连日的咳血让这具从未健康过的身躯面临最大的危机。

  她伸出手,描摹他细细的眉毛,上斜的眼睛,如果他没病,该是个俊俏的少年郎罢?如是那样,也就轮不到她和他成亲了。

  你不会死的是吗?她伸到被窝里握住丈夫瘦骨嶙峋的手。

  娘亲死的时候,她还小,只记得娘一直躺在榻上不停地咳,然后有一天睡过去就再没醒来;爹爹早上出门替学生买纸笔,晚上却被抬了回来,血肉模糊死不瞑目,长辈们不让她看。

  他的丈夫不会死。她是火龙,既能救他一次,就能救他两次三次四次……他不会死!一定不会死。

  泪水汩汩地淌下,小蝉把头埋在丈夫厚被褥里沉沉睡去。

  裴氏来看郁森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光景:小妻子满颊都是泪痕,睡着在小丈夫的病榻前。她心里也不由发酸,毕竟这个好端端的女娃儿是她挑选来给森儿冲喜。

  难道真是天命难违吗?难道真如四妹所说,郁森这孩子绝活不过十六岁?

  那她不是生生地造了孽,断送了这个小丫头的一生?

  熬过十月初一鬼节,郁森又撑了一旬,但也是神志不清满嘴胡话。小蝉死死地守在塌前,怎么都不愿离开,一张瓜子脸整整小下去一圈。亮晶晶的眼睛也忧伤悲郁起来,时不时地发呆。

  鸣柳早预料有这一天,但当真发生在眼前,和想的可是两回事。

  每日里看小蝉给半死的丈夫灌药汤,灌进去多少吐出来多少,她还不停地灌。森少爷吐出的血起先还是殷红,如今全是黑黑紫紫腥臭的一堆,做下人的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她还是替他一遍一遍地拭去嘴边血迹,替他换上干净衣衫。

  颜家上下真正关心郁森的屈指可数,但眼见一个刚嫁过来半年的媳妇这样尽心尽力,多少也受了感动。郁森的弟弟妹妹竟也破天荒来瞧瞧病鬼哥哥。

  郁森的小弟郁谨才八岁,和二毛一般大,却老成得似个大人,他对鸣柳说:“十四哥还不如早早地去了,省得活人受罪!”

  承他吉言,下元节第二天十月十六,这个让活人受罪的病人终是逃不过鬼门关,早早地托生投胎去了。

  小蝉已经无泪。

  爹爹娘亲丈夫都去了。

  颜家操办了隆重的葬礼。过不久,小蝉过门半年丈夫就病死的消息传到了李家庄,传到李家耳里。

  一向敦厚憨实的李大山暴跳如雷:“我就说有钱人家都不是好东西!”他气冲冲就要上山把妹子要回来。

  小凤却说:“我们又不知道颜家到底在哪里。再说我们受的聘礼都用得七七八八了啊!”

  “聘礼的钱我还,妹子一定要接回来。难不成让她守一辈子寡么?她才十六啊!”高高壮壮的汉子眼睛里也涌出热泪。

  “那,那我们去问问顾家婶子?”

  “对!我倒忘了那个老虔婆,一定要找她算账。”

  李大山冲到顾家一顿吵闹,顾家嬷嬷也动了真火。

  她确确实实不知道小蝉嫁的是个病夫,这会儿心里的气愤不比李家少:“我说大兄弟,我也气啊,你说这不是糟践我们顾家的金字招牌吗?以后谁还敢上门让我给说亲?”

  “唉,”她说媒说了一辈子,毕竟见过场面,转头又劝起来:“谁让咱们是平头百姓呢?人家有钱有势,又没坑蒙拐骗,正儿八百把你家闺女娶进门,还下了大聘礼,你也用了,这哪还说的清哟?!”

  “那、那就这样算了?”大山粗着脖子大喊。

  “眼下也就只能让颜家把小蝉放出来,她还年轻,以后总有路吧?”顾大嬷嬷脑子里早又动起别的念头,嘿!嫁过人又怎地?姑娘水灵能干,要的人怕不踏破门槛!

  小凤扯扯大山的衣袖,对嬷嬷说:“那还要烦请嬷嬷去跟颜家说一声喏!”

  “那是当然,包在我身上!”

  回去的路上,经过柱子家,小凤同丈夫说:“孩子他爹,眼下柱子出去混生活,你说过些日子他回来,咱们小蝉也回家了,两人还能不能……”

  “唉,这就难说了!”李大山浓眉紧锁,“当初我们把小蝉嫁到颜家,第二天柱子就出外闯世界,怕就是生我们的气。如今小蝉死了丈夫又回头找他,你说这事儿,唉──”

  颜家的和风苑正厅,两位夫人端坐其中。

  李氏放下手中的茶盅,轻咳一声道:“姐姐,小妹觉得这事万万使不得!”

  “唉,这事我们毕竟有不对的地方。小蝉才十六岁,她哥哥嫂嫂想把她接回去也属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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