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真身为朝臣,居然胆敢行刺皇后,其罪行虽然可恨,却未尝不是替他除去心头大患。
只怪他一直以来太过纵容皇后,导致今日她扰乱朝纲,他身为天子却无力辖治,说来也实在汗颜。
若今日裴玄真当真杀了皇后,那倒也罢了,总之是她自作自受;此刻他更担心爱女的安危。
皇后虽恶,但永宁是无辜的啊!
裴玄真闻言,朝皇上看了一眼,“恕臣得罪。”
说完之后,他挟带着永宁公主,反身破窗而出。
众人见他想逃离皇宫,连忙要追出去。
皇上急急喝住;“站着!谁也不准追!你们没见到他抓了朕的爱女吗?万一朕的宁儿受到了什么伤害,朕惟你们是问!”
“是。”
众人见皇上如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地看着裴玄真矫健的身形在黑暗中几个起落,消失在皇城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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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真单手抱着永宁公主,以极快的速度穿梭在京城里,却不回他的府邸,径住城外奔去。
四周是昏暗的一片荒野,眼前有一片黑色的轮廓特别明显,是终南山。
更奔到终南山下,裴玄真如飞般的步伐停了下来。
他怀里抱着永宁公主,走进荒野上的一座破亭子里。
裴玄真将永宁公主放在亭中央的石桌上,自已则在旁边的石条长椅坐了下来暂时歇息。
从头到尾不发一语的永宁抬起头来,沉默地望着他。
她什么都没有说,但眼中透露出来的怨恨,已足以让裴玄真惊悸。
“永宁——”他想说些什么,张开了口,却说不出来。
这是他早就料想得到的结果,不是吗?
当日顺利混在宣宜公主的仪队中出宫之后,半个多月来他—直想着要不要再次行刺刘后的问题。
本来这件任务对于他而言是再无疑问的,可是每当他想起永宁那张纯真的脸,他就不由得迟疑了。
如果他再次行刺刘后,他和永宁就真的完全结束了。
然而,他又能有什么选择呢?
他想过让其他人去执行这项任务,可是万一失败了,必会株连众多,他不能不慎重考虑。何况,上一次进宫行刺虽然不成功,但总算是把含章宫的地势摸清楚,如果他不再接再厉.之前的努力不就都白费了?
思之再三,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好走。
刚才在宫中被围攻之时,见到永宁,他有片刻的怔忡。
他看到她眼中的不谅解,心中突然一阵惘然;回过神来,他已持剑架住她。
当时这么做,虽然是为求脱身之计,但或许也受到他下意识的影响——
在那一刻,他好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现在对着她,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该怎么解释呢?他还能解释些什么?他刺杀了刘后是事实,他已无话可说。
和永宁对望了许久,他沉默了,闭上双眼。
“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已经说过了。”
“她是我的母后。”
“我知道,但她是败坏朝政的恶人。”
“所以你就非杀她不可?”
“……别无选择。”
永宁公主面无表情地坐在石桌上看他,不再说活;忽然感受到一阵凉意,不禁咳嗽起来。
此时虽然是暑月,但到了夜里还是挺凉的,何况永宁公主身上只穿了件抹胸和衬裙,她不由得感到有点冷。
他张眼看她,这才发现她身上过于单薄的衣着。
正想说些什么,他灵敏的双耳突然听到有几匹马靠近的蹄声。
他立刻起身脱下外衣,紧紧地包裹住永宁公主,然后拿起绷带缚住她的眼睛。
“这是做什么……”
“不要说话。”裴玄真说。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凉亭外停了下来,裴玄真回头一看,不出他所料,果然是他的堂兄裴德棻和几位同谋的朝臣。
那几个人下了马,一起走进凉亭。
“此刻听说宫里头乱成一团,想必是裴兄已经得手了?”其中—人问道。
“我在刘氏的左腹刺上一剑,是否致命,我并不敢保证。”
“你进宫之后情况到底如何呢?为什么……永宁公主会在这里?”裴德棻问道,他一走进凉亭就发现了她。
裴玄真将他行刺的过程略述了一遍,并说道:“我不慎暴露了身份,恐怕要连累德棻了。”
“这不算什么,早在我们的预算之中了。”众人说道。
“既然这么着,裴兄和德棻兄就连夜赶往江南暂避吧。马车和行囊我们都准备好了。”
“是的,裴家向来只有你和我两兄弟,我们这一走,皇上要想找裴家的人追究都没有办法了。”裴德棻也说。
裴玄真点点头,“那么,今后朝里的一切,就偏劳众位了。”
“哪里的话,本是该当的。何况,刘后若果真死了,也是为皇上除去大患,相信皇上会恕罪的,届时裴兄依然可以回来领导我们。”
“但愿如此。”裴玄真说道。
“那你们尽速启程吧,但有一个问题是……”众人朝永宁公主看了一眼。“公主该如何处置?”
裴玄真沉默半晌,说道:“当时我擒拿公主,只是作为人质以逃离皇宫;现在我已经脱险,放她回去吧。”
既然他无法解释,那也不必再多说了。
“这不成!”有人立即反对。“这公主已经听到我们的计划,说不定还认得我们的声音,让她回去,我们大家都有麻烦。”
“说的是,就这样放了她,恐怕日后会生出变故。”众人纷纷这样认为。
“那依你们说该如何?”裴玄真问道。
“依我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其中一个人说着,比了一个宰杀的动作。
被蒙上双眼的永宁公主虽然没有看到什么,但听到这里,心中也不由得暗暗一惊。
难道他们想杀人灭口吗?那她……
“不能这么做!我们的目标是皇后,与永宁公主无关,岂能滥杀无辜?”裴玄真脸色骤变。
“可是不杀她,恐怕日后我们会有危险。”
“我们的安危倒在其次,万一刘氏没死,公主将今夜我们说的话传了出去,不能说对我们日后的计划没有妨碍。”又一人说道。
“这……”裴玄真迟疑了一下。
“裴兄,为成大事,宁可错杀,不能错放。”
“不能杀了永宁公主。她是皇上爱女,如果杀害了她,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不能再让永宁公主有所损伤;真的该死的人也不是她,而是他。
“可是……”
就在深入僵持不下的时候,裴德棻出来说道:
“不要在这个时候为了这件事而争吵。依我的主意,公主就由我们暂时带下江南,其他的事,看看情况再说吧。”
众人听了,相视一眼,说道:“这也是个法子。”
“那我们就赶快走吧。”裴德棻也不等裴玄真表示意见,就将这件事情定了下来。“麻烦你们现在再多准备一辆马车,好让我们带永宁公主同行。”
“这没问题,你们在这里稍候,我立刻去处理。”一人说道。
过后,果然弄来了两辆马车。裴德棻上了其中一辆,另外一辆由裴玄真和永宁公主乘坐。
他们告别那群同伴之后,连夜离开了长安,往南方疾行。
“我后悔救了你。”坐在车中,永宁突然说道。
裴玄真一阵心痛。
“我知道。”他哑声说道。“我也不祈求你原谅,但希望你知道,我是真的别无选择。”
眼睛被蒙住的永宁不再说话。
她张开眼,只见一片梦魇般的黑。多希望这也只是一场梦,醒来之后,母后依然无恙,她也不曾和裴玄真反目成仇。
为什么事情一定要演变成这样呢?她不禁流下泪来。
裴玄真替她解开眼前的遮蔽,黯然地看着她的满面泪痕。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事已至此……他不奢望永宁会原谅他,毕竟他刺杀的人是她的生身之母,但他还是不想让她恨他。
“你恨我吗?”他低声问道。
“恨!”永宁想也不想就回答。
裴玄真无话可说。
他别开脸,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
约莫是天将破晓的时分,星子隐没在云层中,一抹淡月在天际若明若灭。
第五章
在杨琼等人事先安排下,裴玄真和裴德棻一路昼行夜宿,来到了苏州城郊的一座小山庄隐遁。
永宁公主自然也跟着在这个地方落脚。
为了避人耳目,山庄里的生活一概从简,饮食粗陋,使用的器物也十分朴素,更甚者,连应门的童仆也无,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已来。
虽然如此,裴德棻和裴玄真不以这样简陋的生活为意,几天住下来,最让他们困扰的还是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自从被带下江南之后,没有他们预想中的大哭大闹,却显得异常的安静,时常连饭也不吃。
来到江南之后,裴玄真很少和永宁接触,因为他知道她大概不会想每天看到杀母仇人,而且,当他面对她的时候,也自觉惭愧。
虽然刺杀刘后,他真的是别无选择;但一思及永宁公主对他的情义,他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