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变成天鹅飞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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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半是他先不忍心,“哈”地一笑投降:“好,算我输了,对不起。”

  他所有识得的女孩子中,就只同她说过“对不起”。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敢再同她开玩笑了,看到她,也赶紧躲开。

  起因不在他,在她。在她越来越朦胧的眸子中,在她不自知的迷茫的注视里。

  他是一个玩惯了的男人,有点邪,有点痞,可是并不坏,至少,他认为自己没有坏到要拿一个小女孩的感情来开玩笑的地步。

  她在他眼中,始终还是个小女孩。

  于是,他冷淡她,疏远她,每每在她面前,就把自己的放浪形骸脱略不羁更表现得张扬十分。他并不知道,他的狂放的笑多少次刺痛了她的心,也从不曾看见当那笑声扬起的时候她眼中迅速蒙上的一层泪影。

  他只是朦胧地觉得,她好像变得沉默了,也更刻苦了,排练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且重复地练习一个动作――空中足跟对击。

  小跳空击是舞者的基本功,但是通常的表演中,最多可以做到对击两次已经足够。所以,并没有人刻意去练习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动作。但是这个剧团中一致认为最有潜力的小姑娘,却在一个又一个深夜的加时训练中练习这近乎无用的舞步。

  当她一次又一次不住腾起又落下的时候,曲风觉得了一种力,一种执著,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也不想深究。他不是一个喜欢用心的男人,随意和大而化之是他的天性,但是,这个小女孩自虐般的刻苦仍然引起了他些微的好奇。不止一次,当他离开琴房的时候,发现练功房依然亮着灯,动荡荡的屋子传出腾起落下的重复的敲击声,“嗑嗑、嗑嗑、嗑嗑嗑”。他有时会站下来稍微看几眼,四面墙的镜子里无数个丹冰在起跳落下;有时他则会干脆留下来弹一会儿琴,替她加油。她一声谢谢也不说,只是跳得更用心了。他知道她是感激的,也知道她会成功,一定会将那个刻板的动作练至完美。却也没有预料到,会完美到那样的地步。

  当她凭着一场近乎儿戏的赌赛赢得了主角的戏份,他衷心为那小女孩感到高兴。这是她应得的,她配得上这份荣耀。

  他只是没想到,她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她,让他看到她。

  装台已经结束。

  曲风拖拖拉拉地,终于也得上去了,还要最后一次试音呢。他嘻嘻哈哈地,上了台,还拉着小林的手不放。

  存心做给人看。给丹冰看。给团长看。给所有的男人和女人看。

  曲风不在乎。曲风在乎过什么呢?来团里已经四年了,一个人顶几个人用,可是没长过工资,没升过职。尽管,所有人都承认,无论键盘还是管弦他都是一流的。但是,用团长的话说:他太不合群了。

  合群。这是中国人对于杰出同胞的唯一要求。不合群者,不合格。

  就在曲风在琴凳上刚刚坐稳的一刹,他修长的手指还来不及打开琴盒,忽然,头顶正中,一只巨型吊灯忽地脱了线,直直地坠落下来。

  所有人骇声大叫,曲风一跃而起,撞倒了琴凳。眼看一场悲剧无可避免,斜刺里蓦地冲出阮丹冰,小小的身子炮弹一样撞过来,猛地将曲风撞在一边,而那盏灯,对着丹冰的头正正地砸了下来。

  昏倒之前,丹冰最后一个意识是:不,我不能死,我还要跳天鹅。

  第二章

  吉赛尔

  今天我们跳《吉赛尔》。

  我喜欢吉赛尔。这是个凄美忧郁的爱情故事。就像我和你。

  牧羊女吉赛尔爱上了王子,他们在原野中散步,共舞,蝴蝶儿围着他们飞,他把野花插在她头上,对她微笑。

  她爱他,爱得魂倾梦与。然而,他却另有未婚妻。当他和他的未婚妻重逢,并跳着他曾与她共过的舞蹈时,吉赛尔心碎气绝,成为维丽丝女鬼王国里的一个新魂。

  维丽丝女鬼,那是一些为情早夭婚前身亡的无主孤魂,她们不甘于坟墓里无边的寂寞,在她们死去的心灵中,在她们死去的腿脚里,还燃烧着那股生前未曾得到完全释放的对舞蹈的激情。于是她们在每个月圆的晚上便从坟墓里走出来,成群结队地来在橡树下跳舞,抓住每个邂逅的男子做舞伴,疯狂地拥抱他,轮流亲吻他,连口气也喘不了,直到让他舞至力竭而死。

  哦,这真是世间最残酷最香艳的死法。

  那个月夜,吉赛尔的同伴抓到了王子,逼他参加“死亡之舞”。他眼看也要成为义冢里新的孤魂。吉赛尔出现了,她不计前嫌,机智地与同伴们盘旋,救下王子,并在黎明到来第一声鸡啼响起时重新消失……

  我爱,如果我是吉赛尔,你便是我的王子,只要可以保护你,为你奉献,我也一样会去做,以生命,以挚爱,换得你的永生。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丹冰在舞台上翩然飞旋,舞得寂寞而忧伤。

  幽蓝的追影灯下,身着羽衣的她柔若无骨,轻如飞雪,有种迷离恍惚的意味。让人琢磨不清,这是一个人呢,还是一个影,或者,真的是一只天鹅?

  大提琴凄清的曲调流水一样淌在大厅里,淌过每个观舞人的心。轻,柔,绵,伤,好像一条河,一边畅快地流着一边随手俯拾,把听者被曲调揉碎零落的心拾起,放在清澈的河水中洗净了,再还回腔子里。

  于是听的人心里空荡荡的,就只剩下这阿波罗的琴声。

  老团长站在幕后激动地双手互搓着,一遍遍说:“曲风这小子,今晚拉得硬是好,真神了!”

  副团长也微笑着:“要不是他这手绝活儿,光凭他那脾气,十个曲风也开除了。”

  他们又一齐将目光投注在丹冰身上:“丹冰真不错,没白疼她。”

  “嗯,是棵好苗子,不可限量。”

  “不可限量。”

  台上的丹冰单腿站立,另一腿屈膝,脚尖稍稍接触地面,头低向肩侧,双臂相连,折断腕部,反复做出柔和的弯曲翅膀的动作,惊吓而又典雅,完全是飞禽的样子。她的双臂缓缓打开,深深吸气,突然轻轻一颤,仿佛触动伤处,又仿佛抖落身上的湖水。

  曲风激情地演奏,不时抬起头关切地看一眼飞舞的丹冰,有种不同以往的深深动容。在这西方的乐曲和舞蹈中,他领略到的,却是一首中国古词的意境: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丹冰乍惊乍飞的动作,多像是一只受伤的天鹅孤独地盘旋在星空下。谁能看得出,就是这只受伤的天鹅,刚刚才在“灭顶之灾”下将他救出呢?

  大灯坠下时,他在瞬间想到了死亡。可是这死亡使者却由丹冰替他接待了。他莫明其妙地逃了生,而丹冰竟也毫发无伤。

  所有人都为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惊叹不止,团长和副团长彼此拥抱着,庆幸地大喊:“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那样重的一只灯,又砸得那么正,便是个彪形大汉也被砸伤了,何况娇嫩如花的丹冰呢?可是,她只是略微晕眩了一下,很快就醒过来,完好无损。

  若不是那灯的碎片还狼藉一地,简直不相信刚才一幕在现实生活中真实发生过。忍不住怀疑:那灯到底有没有击中阮丹冰?

  灯有没有击中阮丹冰?

  猎人有没有击中天鹅?

  音乐急促起来,阮丹冰一个大跳,又一个大跳,缓慢的arabespues后紧接着是无数个fouettes,她开始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整个人旋如陀螺,将人的心一阵阵揪紧,揪紧,是箭在弦上,而弓弦将断。

  天鹅之死。表现的却是生。生的意志。生的渴望。生的追求。

  那是一只中枪的天鹅最后的挣扎,在弥留之际迸发出的对生命最强烈的渴望,不屈的生命绝舞。

  丹冰在琴声中与这只舞完全合二为一,天鹅就是她,她就是天鹅,那只中了枪的、垂死的天鹅,拼尽性命也要尽全力一舞,用生命完成最后的挣扎与最高的追求。

  刚才,就在她被大灯击昏的迷眩中,她恍惚看到,天边有天鹅冉冉飞来。她想,那是她,她就是那只天鹅,她还没来得及飞呢。

  从没有一个时刻像此刻这样珍惜生命,珍惜活着的权力。12年的努力,那么些艰难刻苦的训练,那么精心布署才争取来的机会,不能在今夕功亏一篑。

  记忆深处,仿佛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别跳这么多舞了,吉赛尔。跳舞会使你心脏破裂而死的。那些早死的人要变成不幸的幽灵――维丽丝,晚上在坟墓上跳舞,勾引路人参加那令人丧命的轮舞。”

  这是母亲的声音。

  是吉赛尔的母亲,抑或阮丹冰的?

  丹冰从没有见过妈妈。早在她3岁那年,母亲已经因病去逝了,她是跟着奶奶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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