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成为寡妇,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她原本不该嫁得如此落魄。有人告诉我,是因她父亲後来吸上鸦片,卖田卖产,家道中衰。把她当成抵押品。
我并不想再见她,为了试探我的夫婿是否还眷恋司棋,我把司棋的遭遇告诉他。
他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了?」
「没有。」
脱离学生生活的黎 大,活得有些无精打采。跟他说话,他未必搭理。看不见他的情绪起伏。
只有与叁五好友秉烛夜谈时才见他激动论国事。我不肯他有任何干政举止,我知道,话说愈多的人死得愈早。
「你就希望我做个胸无大志的男人!」
他常抱怨。
他凭什麽抱怨?我为了他,也成为一个胸无大志的女人。我把我的聪明分了八成在他身上。
我学了一手好厨艺,看管他的胃。他的腹围,可比念书时多了好几寸。他的朋友来访,也多会称赞:「嫂夫人不但知书达理又贤慧,融合旧时代与新时代优点,难得难得!」
我自认为自己做得相当好。我是好女儿,好媳妇,好妻子。
黎 大的爹娘与他大哥住乡下。每逢年过节回去,我总会带上讨两者欢心的贺礼。人住得不近,就容易讨好。
一切完美无缺,就等让他成为孩子的爹。那他的心就更定了。像孙悟空被念上紧箍咒一样。
我计划我的一生,也计划他的一生。
我的生命中怎能容许如此的丑闻?
他说家中有事要回去,不让我跟。「兄弟间讨论将来分田产事宜,姑嫂不宜参与。」
多响亮的理由--黎 大可不笨。
他没有回老家。
他到了湘潭,找刘司棋。
你知道我如何知晓--我看了报才知道。报上都有了我才知道。
工整的印刷字排上:《湘潭讯》小姑率亲族捉奸,其校教员黎×大与寡妇刘×棋丑事曝光……
如果我还看不出来,那个黎×大是我的夫婿,而刘×棋就是我中学同学的话,岂不枉我聪明一世。
我聪明一世又如何?我丈夫还是可以骗我,他回老家,然後到了湘潭,多少年来朝夕与共,而他对刘司棋的一张美丽脸庞未曾忘情。
悄悄放下报纸,我赶到那个城市。
我将他保出来。他低头不肯见我。我以为他知羞耻,那我会说服自己原谅他。
「我对不起你,」他终於开口说话:「你其实不必来。」
「为了你我一定会来。忘掉这件事,好吗?我们可以重新生活。」
「不,」他忽尔咬牙切齿,两眼红丝瞪着我:「我无法忘记你的卑鄙!」
我不用思考就知道他在说什麽。
他与刘司棋对质过了?我卑鄙?他怎麽可以用那种字眼形容我?我不过犯了一个小错!那麽多年前,微不足道的一个小错!
我用一个小错来赢得他。他不知我的苦心,反道我卑鄙。
「你打算怎样?」我冷冷的问。
「刘司棋会放弃所有财产跟我,所以我有责任照顾她。」
「你要她做妾?新时代了,没这个规矩!」
「不,我要离婚!」
「你……你……」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离婚?我知道这是个新时代新名词。
「我给你机会, 大,」我尽量维持温婉语气:「你再想一想,你的父母、名誉、地位!你的声名已经给那个女人毁於旦夕了,难道你还要赔更多进去!你放聪明点想想好不好!」
「覆水难收!」
他真的不再回头。我也有我的自尊,我同意签字。
刘司棋的小姑,只是因妒恨她能享受大量的遗产而出此下策,刘司棋的丈夫已死,此案自不成立。
黎 大真同刘司棋逍遥去了。唉,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我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
黎家翁姑再同情我也没用。我守着宅院,日日等待一个变心的人回来。
心情颓丧,无以再续教职。我染上了烟瘾。当时要弄鸦片可不难。
早在大动乱来临之前,我的心早已给虫蛀了千百回,我的人,只剩下一具还能叹气的皮肉骷髅。
争乱来临的时候,他们都逃,唯我不走。
走不动。走不走也没有差别。走也是行 走肉。搜刮的人来了。带走一切值钱的财富,不理我,当我是个死人。我在 炕上缓缓吸着烟,眼皮也不曾抬过。
我连自己什麽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爱一个人能爱成这个样子?何苦!」林祖宁说。
「我想那不是爱,是恨。」她的眼神带着月圆时的清辉,「爱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的眼神没有离开过她。
她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她的哀怨和美丽一样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