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脸皮。”吴心兰戳了下他的脸颊,然后急忙忙地拎着纸袋,就想下车。“我不能和你扯了,我要去探访一位朱婆婆,我和她约了十点,不可以迟到太久。”
“好。”尚保罗不慌不乱地按下中控锁,让她拉不开门。接着,他侧过身,帮她系好了安全带。“坐好啰,我们要出发了。”
“‘我们’?!”她微张着唇,怔愣地看着他,又让他偷走了一个吻。
“对啊,我自愿担任你的司机及小弟啊。怎么走?”尚保罗踩下油门,直驱而上市区的主要道路。
“你还是别去好了,朱婆婆那里很乱,而且她的脾气也不是很好。”吴心兰看着他神清气爽的侧脸及车内一尘不染的洁净舒适,忍不住这样对他说。
“放心吧,我的忍耐力一流。”尚保罗流畅地转着方向盘。“左边?右边?”
“右转,然后下一个红绿灯再右转。”她忍不住皱着眉头对他说:“如果你真的坚持要送我去的话,待在外面等我就好了。我第一次去朱婆婆那里时,都会觉得不舒服了,更何况是你。”
“我们打个赌吧。”尚保罗的车停在红灯前,回头冲着她一笑。
“如果我撑得过朱婆婆这一关的话,你就答应我,在我们交往的过程中,再也不三心两意?”
吴心兰凝视着他,内心百转千回。
她不是傻子,他对两人关系的努力经营,她都看在眼里。和他在一起时,是她这辈子最任性的时候,可他懂她任性的背后,其实是源自于没有安全感。所以,他没对她的反反复复灰心过。
今天,既然他主动跨入她的工作范围,那么她本来就该给他机会。也许,他们真的可以在彼此的价值观之间,找到一种妥协的模式。
如果他真能接受她想为社会付出的理念,那么她为什么不能把他当成终生对象来考虑呢?而关于那些造成她自卑的世俗条件,如果他都不介意了,她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重点是——如果他真的熬得过朱婆婆那一关的话。
“成交。”吴心兰坚定地点头,并主动地倾身在他唇上轻轻印下一吻。“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你保证一辈子都不会再阵前退缩?”他难以置信她这个死硬派,居然这么快就同意了他的提议。
“如果你撑得过朱婆婆这一关的话,我发誓我会直接把你带回家,介绍给我爸妈认识,这样可以了吗?”她抬头给他一个鼓励的笑容。
看她如此笃定,尚保罗的心里却开始发毛。他即将要踏进去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间炼狱啊?
宝蓝色车子依着她的指示左弯右转,由主要干道驶进了次要道路,再进入了羊肠小径。
“我们下车吧,这里车子开不进去的。”她说,先下了车。
尚保罗走到她身边,接过她手中的纸袋,再把她的手掌拢入他的臂弯里。两人并行踏上了一条满是腐烂纸板、破碎酒瓶,根本辨不清真面目的垃圾道路。
尚保罗穿着凉鞋,几度感到异物拂上他的脚板,可他为了得到美人心,仍然佯装不以为意地勇往直前。
吴心兰看着他几乎要痉挛的嘴角,她用手指点点他的脸颊。“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男子汉大丈夫,一点脏乱算得了什么?”尚保罗一拍胸脯、豪气干云。
“对啊,和朱婆婆的屋子比起来,这里的脏乱确实只能算‘一点’。至少这里还比较通风一点。”吴心兰挑眉看他,唇边还带着一个看好戏的笑容。
尚保罗的脚步僵在原地一秒钟,才有办法继续往前走。
士可杀不可辱,拼了!
与她走过垃圾小径,尚保罗站在一排“房子”前。
严格来说,这里实在无法称之为房子,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格一格用木板搭出来的空间。
“这里都有人住吗?”他问,已经闻到了一股酸臭的味道。
“有,多半是一些游民和无处可去的退休老人。”她回答道,在一间房子前停了下来,笑着挪揄他不敢用力呼吸的样子。“算你运气好,我今天多戴了一个口罩。”她掏出一个绿色口罩递给他。
“为什么不早点——”他快手接过,最后几个字吐在口罩里。“拿出来。”
“你这样算不算出局了?”她边戴口罩,边揶擒着他一副随时要昏厥的样子。
“不算!因为你也戴口罩。”他强辩道。
“你想一想,连我都戴口罩了,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喔。”她紧握了下他的手,转身敲了敲门。“朱婆婆,我是心兰,我自己开门进来了喔!”
一股混着尿酸味及人体不洁味的气息朝着尚保罗直扑而来,他屏住呼吸,皱着眉头跟在她身后。
“朱婆婆,我是心兰,你在哪里?”吴心兰戴上手套开始收拾铺在地板上各处的纸箱,一时间尘土四逸。
“啊——”尚保罗瞪着自己的脚,尖叫声闷在喉咙里。“有蟑螂。”他已经很久没在现实里看过这种生物了!
“对啊,偶尔还会有老鼠。”吴心兰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尚保罗板起脸孔,嫌恶地看着这间处处堆满纸箱与保特瓶的房间,即便隔着口罩,他还是差点被屋巾的臭气冲天给熏昏。
“不要在朱婆婆面前露出这种表情,这样很不礼貌。”她压低声音对他说道,继而接过他手里的纸袋收到室内唯一的柜子里。
她拿出一个垃圾袋,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保丽龙碗和卫生纸、垃圾,同时扬声对着角落喊道:“朱婆婆,吃饭了。”
“心兰吗?”一个老婆婆突然从角落的一处纸箱里露出头来。
尚保罗被吓了一跳,傻傻地看着那个脸色黧黑、干瘦如柴,长得根本是童话中“糖果屋”吃人巫婆翻版的老婆婆。
“你是谁!”朱婆婆用敌意的眼神看着他。
“我——我是她的……男朋友。”尚保罗结结巴巴地说,因为从他的距离可以清楚地看见朱婆婆脸上、臂间久未清洗的油黑陈垢。
他起了一臂的鸡皮疙瘩,因为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痒。
“走开!”朱婆婆拿起一块石头丢他。
“朱婆婆,你别生气,他是来帮忙的,他还带了鸡腿便当给你吃。”
吴心兰连忙上前,把朱婆婆从纸箱里扶了出来,满意地发现她今天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
“鸡腿?”朱婆婆咽了一口口水,抓抓发痒的头。
“对,我先收起来,等我们洗完澡了,我就把便当拿给你吃。”吴心兰塞给尚保罗一个水桶,暗示他快点出去。“我要帮朱婆婆洗澡,你去外面的水龙头帮我提水进来。”
尚保罗飞也似地跑开,逃难般地离开了屋子。
才走到屋子外头,他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以为所谓的探视老人,只是礼貌性地探访一下身体状况,做一些口头慰问的动作,万万没想到自己踏入的地方,居然是个可以和第三世界较劲的贫穷世界。
尚保罗走到水龙头边,看着自己已然脏污的裤管和染了灰尘的手,再看看手里的水桶,不禁仰头对着天空笑了。
一直以来,他以为两人之间,他是优越出色的。结果呢?在朱婆婆的心中,心兰远远好过他一百倍。
和她相较之下,他自惭形秽。
他不是没做过慈善,事实上,他每个月都固定捐出颇大的一笔款项给失学儿童。但是,他无法像她这样挽起袖子,在第一线付出她的关怀。
如果他当初想留她在身边的原因只是心动,那么他现在则是百分百地对她心折且心服了。因为如果艺术或创作的最高级就是人性的感动,那么她给予他的感觉,正是这种极致的表现。
他好爱、好爱这个善良到不行的女人!就算心机用尽,他也一定要把她娶回家!
尚保罗关上水龙头,活力充沛地拎起满满的水桶推门而入。“心兰,水来了!”他中气十足地喊道。
吴心兰正扶着朱婆婆在板凳上坐下,她惊讶地抬头看着他的笑眼。
他怎么了?刚才还一副愁眉苦脸,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怎么现在就变成古道热肠的人了?
“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他把水桶提到她的身边,这才发现朱婆婆双腿以下空荡荡一片。
他喉头一紧,狠狠地咬住了下唇。
拿别人的不幸和自己相较,才感觉到自己的幸福,是种残忍的二分法。但是,这辈子,他从没有像此时一样,感觉自己这么幸福过。
他现在知道屋子里为什么要铺满纸箱了;因为这是朱婆婆在屋内行走时,最舒适的方式。
同样是人,为什么遭遇却是如此天差地别?
他望着吴心兰拧了一条毛巾,开始帮朱婆婆擦脸。而朱婆婆闭着眼睛,看起来很舒服的模样。他眼眶一红,连忙仓惶地低下了头。
吴心兰见状,以为他终究是不能忍受这里的环境,所以替他找了个借口让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