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想愈是昏乱,只觉万般滋味,纷至沓来,一齐攻上心头;又觉身无所依,彷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无枝可栖,一股酸楚令他红了眼眶。忽觉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自己左掌,金元宝抬起沉重的头颅一看,金开亦是泪花乱转,凄然看着自己。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管他是不是我爹,他总是爱我的。」心头一松,往后便倒,昏了过去。
在陷入昏迷前,他听到了许多人惶急叫唤的声音,之后就什么事也不知道了。
☆ ☆ ☆
魂梦悠悠中,似乎有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金元宝努力想挣扎起来,无奈眼皮沉重得睁都睁不开,片刻后又昏睡不醒。再醒来时,四周漆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慢慢才恢复了暗中辨物的视力。
头顶上是雕工细致的帐板,身下软绵绵的,不知垫的是什么绫罗绣被。金元宝重伤之后,神智还不甚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呢?
床头似乎有人,他转头一看,是秋别拉了凳子坐在床畔,靠在柱上假眠。不远处桌上一灯如豆,秋别背对灯光,脸隐在暗头里,看不清她的容颜。
金元宝觉得口干舌燥,想要喝水,但他不敢惊动秋别,手臂撑在床上要爬起来。不动还好,这一动全身四肢百骸像被拆散了似的,疼得他连连嘶声吸气。
秋别并没有沉睡,床上有了异声,她立刻惊醒了。
「你醒了?」她睡眼惺忪,先去点亮了灯台,室内顿时明亮。她回身来,右臂撑到他腋下扶他靠在床头,两人靠得极近,她身上淡雅的香气袭得金元宝如饮醇酒,醺醺欲醉。
秋别松开他时,他心中好生失望,多盼此时能化作天长地久。但她立刻又回来了,这次她手中多了一杯茶,柔如羊脂的小手将茶凑到他干裂的唇边。他真是渴极了,一口气喝得涓滴不剩,还用舌舔舔嘴唇。
秋别抿嘴微笑,又去倒了一杯茶来。他连喝了四杯,这才稍稍解渴了。
「秋别姊姊,我怎么会在这儿?」金元宝问:「这是什么地方?」认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这不是秋别的房间吗?那他岂不是睡在秋别的床上?
这一来,金元宝如坐针毡,半刻也躺不住了,掀被就要下床。
秋别忙不迭阻止他:「你别乱动啊,你伤还没好呢,要上哪儿去?」
「我不能睡妳的床。」金元宝刚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幸好秋别眼捷手快,抢上前扶住了。他昏迷三日,身体虚弱,才会脱力不支。
秋别撑扶着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不免力有不逮;这一番响动,却把内屋的周老夫人惊醒了,只听里头衣衫窸动,跟着是脚步声向这厢走来。
夏圃揭开障隔内外的纱帘,用丝络束好。一个文静秀雅的女子扶着周老夫人,是四季中的春帆。
「老太太。」秋别见惊动了周老夫人,闹得怀桐院上下皆醒,知道这会儿大伙儿都不用安睡了,索性将一老一伤安置好,让他们细细谈去。遂对夏圃道:「夏圃,妳来帮我扶孙少爷。春帆,把毛氅拿来给老太太披上,炉里的柴火添上些。」
各各坐定,秋别取出自己衣柜里的披风披在金元宝身上,免得他着凉。炉中火烧得正旺。
周老夫人望着金元宝,怔怔流下两行泪来,叫道:「我的桐儿啊──」将他搂入怀中,不能自己的哭将起来。
金元宝局促万分,既不能安于所怀,又不敢推开这待己甚厚的老人家。只道:「老夫人,我是金元宝,不叫铜儿。」他不识只字,金银铜铁,只当周老夫人搞错了他的名字。
「你不叫金元宝。」抚摩他的头颈,周老夫人不胜爱怜的眼光,逡巡着金元宝青肿瘀血的脸庞,悲声道:「你叫周桐,字不华,是我的乖孙子啊。」
「老夫人!」金元宝完全不知该怎么面对这情景,转头向秋别发出求援的眼光。
秋别轻拍周老夫人的肩背,柔声道:「孙少爷刚醒来,什么都不知道,老太太快别哭了,免得吓着了他。」
周老夫人拭去泪痕,连连点头。秋别的话向来中肯,自己思孙心切,但金元宝于前因后果完全不知,确实不要太过急躁。「妳跟他说,妳跟他说。」
秋别叫春帆绞一条温毛巾,来为周老夫人擦脸。自己则坐在床畔,迎上金元宝清澈不解的眼神,轻声道:「元宝,你本名不叫金元宝。你是周家大房绍祖老爷的儿子,你本姓周,名桐,字不华。老太太是你的亲奶奶。」
金元宝每听一句,眼睛就睁大一分,待他听完,头摇得像搏浪鼓似的:「不不!妳弄错了!我怎么会是老夫人的孙子?我姓金,我爹叫金开,我是个乞丐,我怎么会是老夫人的孙子?」
周老夫人在一旁听他矢口否认,心痛如绞,泪水如雨珠纷纷掉落。
秋别和周老夫人名虽主仆,情同祖孙,周老夫人悲恻锥心,在她亦是伤愁难抑。
「元宝,你听我说。」事急难圆,秋别更加放柔语气,缓缓道出前情始末:「你确实是老太太的亲孙子。当年你才三岁,在外头走丢了,你的双亲,也就是大老爷周绍祖夫妇,为了寻找你,不知费尽多少心血,始终找不着你。大夫人因为思念你过度伤心,得病过世。大老爷先是失子,又是丧妻,过了不久,也郁郁而终。这十多年来,老夫人没有一日不在寻找你的下落。前几天你被普少爷殴打,金老伯揭开你的衣衫看你的伤势,老夫人看见你胸胁处有一块烧伤的记号,那是你小时候不小心扑倒在火炉上,被红炭烙伤所留下的,才知道你就是当年走失的小少爷。老夫人是你的奶奶呀!」
「不!」金元宝猛摇头,急辩道:「我是一个乞丐,怎么会是老夫人的孙子?妳说我爹娘死了,可我是有爹的。我爹叫金开。秋别姊姊,妳也认识我爹,妳们一定弄错了。我……我是一个乞丐啊!」
「元宝!」金元宝固执如牛,秋别一手按在他右手背上,声音温柔而语气坚定:「你爹他已经告诉我们,他是十四年前在双梅城外捡到你的,他所形容你所穿的衣裳打扮,分毫无差。当年他捡到你时,你颈间挂着一块金锁片,上头写着『长乐无殃』,那是老夫人送给你周晬的平安物。你的确是周家的孙少爷,秋别姊姊曾经骗过你吗?」
她说得得证据历历,金元宝哑口无言,道:「我──」诚然,秋别和周老夫人不需费心编出这套谎言,来欺哄他这个四处为家的小乞丐。但一时之间要他接受这个事实,他心理上仍无准备。
看看秋别盈盈似水的温柔神情,又看看周老夫人满心期盼的表情,金元宝顿觉惶恐难以承受,倏然站起身来,向外便走,道:「我要找我爹问个明白。」
「桐儿!」
「元宝!」周老夫人和秋别在后呼喊。
才走出没几步,从外头进来一个人,正是金开。
见父亲出现,金元宝欢喜的迎了上去,叫道:「爹!您跟老夫人说,我是您儿子,她们弄错人了。」
金开露出一个不似哭又不似笑的表情,伸手摸摸金元宝头顶,粗声道:「她们没弄错,你确实是爹捡来的。」
有如雷轰电掣,金元宝愣在当场,久久不能思考。怀疑自己身世是一回事,听到父亲亲口承认己非所出又是一回事。
看儿子稚朴的脸上一片震惊不信,金开不禁眼眶发红,哑声道:「我一直没对你说,你是我在树林子里捡来的。这么多年了,我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这件事我本打算永远不告诉你。但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把你引回周家来,我不说是不行了。儿子啊!你不是我亲生的孩子,周老夫人才是你的亲人。」
先前秋别的一番解释,金元宝心中已七分有数,只是不经金开亲口证实,不愿承认。这时他想自欺欺人,已不可得。想到平素金开待他的恩慈爱护,犹胜亲生骨肉,不禁滚下两行泪水,呜呜而哭,不住伸袖拭泪。
「傻孩子。」金开也是悲伤难忍,却强作欢容:「你找到了亲人,一家团圆,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而哭成这样?」推推他的背,催促道:「去!见你奶奶去!」
泪水模糊中,金元宝望向周老夫人,周老夫人也是老泪纵横,悲不自胜的看着自己。金元宝胸中热血上涌,一个声音不断在脑海中盘旋自问:她真的是我奶奶吗?来到周老夫人身前三步,迟疑向前。
周老夫人见金元宝仍是犹豫难决,心酸难以自己,移动莲足,唤道:「桐儿!」
这一声激起金元宝内心深处的孺慕之情,泪眼相望中,灵犀互通,情不自禁双膝落地,跪倒在周老夫人足前,叫道:「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