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悲痛中振作起来的周老夫人,明显比以前要苍老许多。儿子、媳妇虽死,她还是得坚强的活下去。周老夫人仍然不放弃继续寻找孙儿的下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她一直如此告诉自己──
每年九月初一,天来寺建醮之日,周老夫人总不忘亲自到寺中献金求神,祈求让她早一日和孙儿重相会面。日子过得飞快,在无边的期盼与思念中,已经过了十四年。
今天本来该是周老夫人来上香拜神,她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又失了照护,晚上和管家账房合计近来的歉收到深夜,人虚加上疲惫,病势变得严重,不能出门。但她念念不忘天来寺的事,就派了身边最得力能干的大丫头秋别,替自己上香祈愿。
周老夫人身边有四个丫头,春帆、夏圃、秋别、冬望,排行却不是依春夏秋冬四季为序。秋别年纪最大,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其下是夏圃、春帆和冬望。秋别卖进周家来那年,正是周不华走失之年;周老夫人看她伶俐可爱,又心伤爱孙失踪,于是将她收在身边,慰藉老怀。给她改了个名字叫秋别,寄寓周不华在秋深分别的意思。
秋别进了周府,因周老夫人待她极好,她是个最忠谨不过的性子,就把周老夫人认作是自己至亲之人,对她恭顺孝敬,伺候得比谁都尽心。周老夫人见秋别机灵聪敏,堪可调教,于是将她视作自己孙女般,请人来教她琴棋书画、算帐念书;秋别小小年纪也懂得上进,教她一分,她一定努力到十分。年纪渐长,就成了周老夫人得力的助手。周老夫人有难以决定的事情,只要和她相商,一定迎刃而解。秋别极知分寸,决不因受周老夫人疼爱就恃宠而骄,欺凌他人。在周府,人人都知道秋别才是周家真正的掌权人。等闲人家的千金小姐,只是会吟诗绣花而已,还比不上她十八般武艺样样皆能。
也正因周老夫人少不了她,至今秋别已过了适婚之龄犹未定亲。一方面周老夫人舍不得她,一方面也是秋别自己发誓,愿终身不嫁侍奉周老夫人百年。周老夫人自然口头上斥驳她几句,心里却感到慰怀;她深知秋别的性格,这几句话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秋别说得出一定做得到。
「愿……菩萨保佑老太太早日找到孙少爷,老太太身体康健,信女秋别愿以身相代。」秋别动着嘴唇,无声祝念,一脸的虔诚。
念完之后,恭恭敬敬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夏圃和冬望也站了起来。
「走吧。」秋别说。
陶庆平将供品收进提盒,挂在左腕上,右臂开路,让秋别三人跟在身后出去。
☆ ☆ ☆
好不容易挤到庙外,四个人透了一口大气,香客摩肩擦臂,自每个人身上发出的汗酸味、粉味,熏得四人头昏眼花。冬望大汗淋漓,头上发晕,脚虚得站都站不稳,靠在秋别身上扶着头道:「好难过。」
秋别也是胸口一阵恶心,但她忍得住,脚跟立得稳稳的。掏出袖筒里的白丝手绢,拭拭额上的汗道:「这会儿拜完了,好回去了。陶大哥,麻烦你去牵棚车来,我们在前头榕树下等。」
陶庆平应一声去了。
秋别三人慢慢向前方一棵高有一丈多的榕树移动,还未接近,就听到有人在喊喝的声音,许多人围成了一个圈圈在看热闹。
冬望最是好奇,这会儿头也不疼了,小碎步钻到前头要看个究竟。秋别叹了口气,这热闹有什么可看?拿冬望爱凑热闹的个性一点办法都没有。怕她落单,也跟了上去。
「钱拿出来!」走近一看,是几个人在向个乞儿呼喝。
那乞儿她们见过的,是那个帮冬望的小乞丐。
那乞儿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插腰喊着:「什么钱?你别仗着人多,就想欺负我金元宝,我只不过撞了你一下,又没拿你什么钱,你别瞎歪派人!」
「我歪派你!?」那人瞪着眼睛,脖子挣得好粗:「我的荷包被你一撞就不见了,不是你这贼爪子拿的是谁?你们这些做乞丐的,一逮到机会就翦人家财物,今天这么热闹,你还有不下手的吗?撞着我马大爷,算是你运气差,我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还不承认!」招呼一声,两旁的人上去一人一边抓住金元宝手臂,一个去搜他身。
金元宝大叫:「你们做什么?」用力挣扎。无奈被人牢牢抓住,反抗不得。
搜身的人在他身上翻来摸去,他那件衣裳实在破得可以,那人在他怀里搜出一只小蓝布袋,里头似有东西,以为找到贼赃,欢声叫道:「我找到了!」
将内中之物倒出来一看,并不是姓马的人所丢掉的碎银和荷包,而是一锭银锞子。
姓马的找不到赃银,看到银锞子,自以为找到了铁证,原本虚了的胆气登时大壮,拿着那锭银锞子,眼睛瞪得老大,气壮山河,声如雷鸣:「被本大爷找到证据了吧?你说你没偷钱,这银锞子哪儿来的?」
金元宝扭来扭去,就是挣不开那伙人的束缚,气呼呼大叫:「那是人家给我的。」
姓马的呵呵哈哈抱着肚子大笑,旁边的人见他笑,也跟着发笑起哄。笑声之中,明显表示根本不相信金元宝的话。金元宝被众人讪笑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你说这银锞子是人家给你的?」姓马的一步上前,戏耍似的,右掌轻拍金元宝的脸颊几下,声调抬得老高:「谁那么大方,给你这小乞丐一锭银锞子?啊?」突然抬手给了他一耳光,打得金元宝眼冒金星,嘴角都流出血来。姓马的高声喝道:「敢骗你老子我?明明就是偷的。不打你这下贱种子,你还嘴硬。」
金元宝无辜被冤被打,心里好生气苦,大声抗辩:「我没偷,这银子真是人家给我的。」
「你还强嘴?」姓马的仗着自己人多,冲上来揪住他衣领要饱以一顿老拳,让他知道厉害。
忽闻背后一个清脆低圆的声音说道:「住手。」声音并不如何大,但自有一股教人无法不从的威严。
姓马的拳头停在半空,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窈窕的女郎从围观的人群中走了出来,举止舒徐,甚有大家风范,虽然衣饰不甚华贵,却令人不敢小觑。
那女郎一派从容,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姓马的脸上一掠。姓马的突然气势一馁,不知为什么在这年方双十的妙龄女郎之前,竟是手足不知往哪儿摆。
「姊姊!」金元宝见到秋别,双眼放光,如遇救星。
秋别刚刚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她行事向来谋定而后动,事情还没弄清楚,不会轻易插手。待她看到姓马的诬攀栽赃,还动手打人,她看不下去,就站了出来。
「这位大哥,这个小兄弟是哪儿得罪你了吗?」秋别微微一笑,话说得很客气,神情却是端凝深重。
姓马的先是一怯,想到众人之前自己怎可示懦,把胸脯挺了挺,大声道:「他偷银子,这种小贼不好好教训他不成。」
秋别看了他捏在手上的银锞子一眼,道:「他偷了你的银锞子吗?」
姓马的摇摇头:「这不是我的,不知道这臭乞丐去哪儿偷来的,还狡辩说是人家给他的。呵呵,笑死人了,谁会那么大方赏他小乞丐一锭银锞子?」冷哼一声。
秋别待他说完,不疾不徐的接道:「银锞子是我给他的。」
姓马的惊异得睁大眼。
金元宝大叫:「我早说了是人家给的。」大有冤屈昭雪的痛快。
姓马的想不到这银锞子真是有人给金元宝的,一时下不了台,粗声喝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妳小小一个丫头片子,给得起这小乞丐一锭银锞子?我看妳邪媚歪道,说不定和这小乞丐是一路的,出面来替他解围。」
听他话说得粗俗,秋别在周家身分不同一般下人,就是第二、三辈的主子也得敬她三分,不敢轻慢,哪里受过这等市井伧夫的气?登时把眉一蹙,不怒自威:「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
「我说什么?我爱说什么便说什么。臭丫头,想替小情郎出头?这小乞丐又脏又臭,妳看上他哪一点?瞧妳美得像朵花儿似的,不如来跟马大爷,包妳还快活些呢。」说着伸出手来,想摸秋别水嫩的脸蛋一把。
秋别气白了脸,避了开去。
金元宝见她因己受辱,不知哪儿来生出一股蛮力,挣脱了两旁之人的束缚,钻到姓马的和秋别的中间,张开双臂,护在她身前,叫道:「不准你欺侮姊姊!」
姓马的握紧拳头,狠狠地往金元宝肚子上打了一拳,金元宝吃痛不过,抱着肚子弯下腰去。
「想英雄救美?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姓马的又加了几脚,往金元宝背上、腿上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