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半夜,在静静等待沉江的时分中,回忆自己二十多年的生命,虽然短促却无愧于心,偶有心潮起伏,秋别却能很快平息,宁定的接受死亡的来临。
奉命的家丁以前都曾受过秋别之恩,要下手实有不忍,不遵行又惧周绍能之威,左右为难。
「不怪你们,动手吧。」秋别看出他们顾念旧恩,低声道。
两家丁互看一眼,面面相觑,道一声:「得罪了。」将她绑上门板,怕她双手疼痛,因此绳子不敢绑得太紧。
「推下去!」周绍能喊。
家丁们使力推着门板,送入水中,干这等缺德事,心里怅怅闷闷,像梗了一块硬物堵在胸中,上不去下不来。
门板被水推送,慢慢飘流到河心。秋别躺在板上,仰看天上白云悠悠,天气是这么晴和,而自己却要死了。
周绍能站在岸边,负手得意的微笑看着门板飘飘荡荡而去。秋别一死,眼中钉既除,周桐已无所作为,周家可说是落入他掌中,任他摆布。周普此计果然大妙,嘴角笑意更深。
忽听有人在后大叫:「秋别姊姊!」转头一看,正是周桐。
周桐赶到岸边,扯往周表叔公喊:「表叔公,二哥跟你说了吗?你原谅秋别姊姊了?她──她人在哪里?」
周表叔公听了他这番没头没脑的话,一头雾水,皱着眉拂开他牵执的手,斥道:「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的小老婆犯的是七出里第一条大罪,我是不会轻饶了她。你要见她最后一面,她就在那儿,自个儿瞧吧!」右手食指往河心一指。
周桐转头过猛,脖子一痛,顺着周表叔公手势看去,但见门板上缚着秋别,顺流而去。这一下有如冰水浇头,从背脊底窜上一股寒颤,四肢如僵。周晖为何失信不来?周桐已全忘了追究。
门板漂流已有一段距离,周桐沿着岸边追了下去,一边情急大叫:「秋别姊姊!」
秋别侧头看见周桐追来,感激之余回呼道:「华弟!回去吧!」
「不!」看看秋别就在眼前,周桐涌身跳下水面,奋勇游了过去。水浸衫袍,变得沉重,周桐在水中卖力挥舞着手臂,一尺一尺向秋别靠近。
「你这是做什么?」秋别大惊,怕他因此有什么闪失,叫道:「快回去!」
周桐恍若不闻,奋不顾身游到了她身旁,上身攀在门板上,去解她手上绳结。
「你快回去!」秋别重视他的性命逾于自己,见周桐仍不顾她所命,忧急之下,声色俱厉,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江水沿着发丝流了周桐一头一脸,他手上仍是不停,大声答道:「妳什么我都听妳的,独有这件事,我若不能救妳,我也不要活了。」
秋别心中一酸,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江水滔滔滚滚,水势渐急,原来已将至尽头,哗哗之声愈来愈近。
「华弟,你快走吧!再这么下去我们两人都要死在江底,你听我的话,回去吧。」秋别苦苦劝解。
周桐不答。忽觉右手重得自由,耳听周桐欢呼道:「解开了。」横过秋别上半身,去解她另一只手上的绳索。
看着周桐认真严肃的神情,秋别知道再难劝阻,只得任由他去。她不言不语,紧紧盯着他脸上每一丝变化,自己脸上却是一片濡湿,不知是泪还是水?
忽地一个浪头打来,门板被抛高了数尺,震落在一块大石上,门板应声碎成两半,秋别一只手还绑在门板上,两人掉入水中,又一个浪头冲来,将他们推到瀑布顶端。周桐紧紧环住秋别腰肢,不肯放手,就算死亦当愿死在一处。说时迟那时快,汹涌的江流将两人打下瀑布,笔直的掉下十数丈深的悬天素练,脑中一昏,人事不知。
波涛吞没了周桐和秋别的身子,看来是必死无生。周绍能对周表叔公道:「好了,咱们回去吧。」
周表叔公摇头叹息,语气中充满惋惜:「绍祖的儿子太也不争气,为了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连性命都不要了。」
周绍能道:「是他无福。」
正要回转,远远有人赶了过来。奔得近了,看清是金开。昨夜金开因喝了不少酒,早早就酣睡入眠,府里出了这么大事情,毫不知情。早上起床,听见佣人议论纷纷,这时才急急赶了来。
「我儿子元宝呢?你把我的好媳妇秋别怎么了?」金开抓住周绍能要人。
周桐和秋别一死,金开等同打回原形,周绍能挥开他手,指着江水冷笑道:「在那儿,你自己找去吧。」
金开呆了一呆,江水依旧东流,不留之前吞没两条无辜生命的痕迹。金开明白过来,悲痛莫名,握紧拳头对着周绍能就是一顿痛打,口中大叫:「你害死我的元宝,我和你拼了!」眼眶都红了。
周绍能挨了好几下拳头,两旁家丁回过神忙上来拉开金开。
金开挣扎大喊:「混帐东西!我打死你!」
周绍能大怒,颊边被打之处好生疼痛,重重一跺脚,喝道:「给我死命的打!」
家丁不敢不遵,拳脚齐往金开身上招呼。
打了好一会儿,金开已是遍体鳞伤,倒在地上缩成一团。一口恶气稍出,周绍能止道:「好了!让他自生自灭去吧!我们走。」
脚步声渐渐远去。好半天,金开才拖着受伤不轻的身子慢慢爬起。
面对川流不息的滚滚江浪,金开心中酸痛难禁,他辛辛苦苦一手拉拔长大的好儿子,竟被至亲家人所害,,元宝忠厚老实,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害人的事,难道说真是好人不长命,老天爷竟不长眼吗?
想到伤心处,金开放声嚎哭,江水似亦有情,哗啦哗啦的水流声彷佛也在为他哀哀悲鸣。
☆ ☆ ☆
悠悠忽忽,眼前似乎有人影晃动,又有人声起落。周桐慢慢张开眼睛,一双好奇又稚气的眼睛正看着他,欢声道:「醒了!醒了!」
周桐完全清醒了,放目所及,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平常人家屋中。忽然想起跌落瀑布之事,急急翻身坐起,道:「秋别姊姊呢?」他和秋别一同落水,他没事,那秋别人呢?
「你是说她吗?」之前盯着周桐看的少女道。指着躺在临时移来的炕上的秋别。
周桐赤脚冲到秋别身前,但见她容颜雪白,殊无血色,长长的头发散在竹枕上,半干未干。一时间周桐还以为她死了,吓得魂飞天外,待见她长长的睫毛偶一微颤,胸口起伏,只是昏睡未醒,心才稍稍宁定。
那少女看看周桐,又看看秋别,问道:「她是你姊姊啊?难怪你这么担心。」
「她是我的妻子。」周桐这才想起该向少女道谢,转头道:「谢谢妳救了我们,我不知要怎么感谢妳才好。」
少女嫣然一笑,道:「不用客气。当时我正在河边洗衣,看见你们倒在岸边,吓了我一大跳。你们怎么会掉进河里?好危险呢。」
周桐正要回答:「我们──」
床上秋别轻哼一声,幽幽醒转,道:「华弟──」
周桐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应道:「我在这儿。」
秋别睁开眼睛,周桐关怀温暖的脸就在眼前,她脑子晕眩,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哑声问道:「我们没死吗?」
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周桐道:「嗯。是这位姑娘救了我们。」
周桐没事,真是太好了。秋别一醒来立刻想到周桐,幸好他平安无事,放下心来。转头看见另有一少女正目不转睛瞧着自己,虚弱的笑了笑:「真是多谢妳了。」
「不用这么多礼。」少女一笑,颊边现出两个酒窝,添了甜意:「你们肚子饿了吧?我去煮稀饭给你们吃。」掀帘出去。
良久良久,少女回来,端了一只木盘,上头盛了几碟小菜及一小锅冒着热气的稀饭,放在桌上,道:「快来吃吧,别饿坏了。」
「柳枝,那两个人醒了吗?」门后响起一个粗豪的声音,接着一个穿着蓝布粗衫的中年男子跨进来,大约四十多岁年纪,面目黝黑,是长年在日头下劳动的成果。
「爹,你回来了?一起吃饭吧。」
「好,好。」中年男子见周桐恭敬谨慎的贴手站立,招呼道:「小兄弟,甭客气,坐啊,坐下。」
秋别勉力起身。她落江时喝了不少水,尚未恢复。周桐扶她坐好。柳枝再去取了两副碗筷,顺道把炉上煮好的鱼汤端来。四人围了一桌用饭。
各自问过姓名。此间主人姓杨名鸿,妻子很早就死了,独力抚养女儿柳枝,务农为生。此地名叫桃花村,因处桃花江下游得名。
周桐再次表申谢意。杨鸿问起两人落水原因,周桐和秋别相视一眼,由秋别简略叙述被诬经过,只听得杨鸿和柳枝目瞪口呆、又惊又怒。
「真是畜生不如的东西!」杨鸿气愤填膺,拍腿大骂:「这种没人性的家伙早晚被天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