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脱离苦海的可是大少爷你,”她敲了敲下颚,一副了悟的模样。“所以该开心的人是你,我不应该笑得比你开心。”
荆枫若的另一只手在几案底下握成拳头,指甲嵌入内里,他已气得发抖。
“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笑得比你开心的!”
“那就好、那就好。”拎起沉甸甸的大木箱,她往门外走去,临跨出门槛前,突又回眸娇俏一笑,深深地看视他一眼才离开。
待人一走,他也失了心神,望着大门开始发呆。
什么意思?
她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是什么意思?
即使想破了脑袋,他也没办法把她抓回来逼问。或许她的笑容一点意思也没有,单单只是一个笑而已。
两日后,荆枫若就这么怀抱着万种情绪,离开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家。
踏上未知的未来,开创出新的局面。
**
*阳光熹微,是个风清气爽的好日子。
头绑两条粗辫子的女孩坐在一块光滑的岩石上,身子微仰,手掌按着石面支撑着上半身的力量,裤子折至膝盖处,露出两条光溜溜的小腿,在沁凉流动的水面上前后摆动,将溅起的水花踢得又高又远,哗啦啦的戏水声清脆响亮,吓得河水里头的鱼虾四处乱窜。
眺望这无边无际的宽阔景色,对岸是层层叠叠的山脉屏障,随着溪水不断连绵,没有边界、没有尽头。半空掠过的鸦雀呀呀地叫,她的视线不停移转、不停搜寻,想找到一处值得目光恋栈处,让纷乱的思潮净空,然而她找不到。惶恐之余,她倏地停住踢水的脚,停住所有动作。
她在慌什么?甩甩头,收回撑着石面的手,握拳在额头两边转呀转。
“不行,就算没事也要找事做,不然我会因为过度安逸而疯掉!”荆乔巧好生懊恼地对着湛蓝的天空大声吼。
打自荆枫若走了以后,她肩头上的重担忽地解除,每日的工作量减去大半,顿失重心依归,她才赫然发现,少了他的存在,自己竟然成了大闲人一个,整日无所事事。
怎么会这样咧?跟她预期的完全不一样。
这对一向勤奋工作的她而言,光是为了打发多余时间就伤透脑筋,她可不想变成荆家的废人。
“唉……”幽然兴叹。
“唉……”
咦?身后乍现的声响骇她一跳。急忙回头,邰行郾正好吁完那口气,面带深邃微笑地摇摇头,慢慢举步上前。
“怎地在这哀声叹气?”
“邰……邰大人。”她仓促地爬下石面,却不知要不要行礼。
“行了,几时变得这样生疏?私底下这些礼数还是免了吧。”气宇轩昂的他,言行间总有着卓尔不凡的气势,那是成熟男人才会散发出的味道。“这个时间你怎会在这儿?”
“因为很闲啊。”她据实回答。
“哦?”他似乎很爱笑。“所以你在这儿戏水?”意有所指的瞧了瞧她半湿透的裤子。
“呃……没办法,实在不知道能做啥。”她窘迫地搔搔后脑勺。
“别拘束,我记得头一回见到你,你可落落大方得很。”
“是吗?我不记得了。”她只得傻笑。
邰行郾转而倚在石块边缘,调整好姿势舒舒服服地稍作歇息。
“打自那天与你在此相遇后,我有事没事就会来这里吹吹风、看看风景,没想到会再遇上你,”他顿了顿,偏过脸凝视她。“我听如玉说了,你是荆家收留的养女。”
“是啊。”她不曾露出任何受伤或难过的表情。“不过老爷夫人都把我当作女儿一般看待。”
“真把你当女儿会让你做那么多的家事?”
“为什么不?”她微皱眉头。“他们养育我,让我平安长大,不曾受寒受饿,现下我有能力为他们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呀。他们与我并无血缘关系,却愿意收养我这没人要的孩子,我感激他们都来不及了,又怎可能埋怨?”
“你真是个好女孩。”在沉稳温柔的语调中,他的深瞳闪过一抹怜惜。
“我觉得大妈说得很对,做人要认分,名义上我是个养女,但实际上我只是个丫环,知恩要图报、饮水要思源,荆家给我这一切,我就算累到死也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不过,你现在看起来似乎真是闲透了。”他又笑了。
“那是因为荆家大少爷去汴京创设新的分铺。”想到此,她又是一叹。“他在的时候,我是服侍他的丫环,如今他走了,我就没啥事可忙。”
两道俊眉挑高。“你负责伺候荆家大少爷?听如玉说,他是个挺难缠的人。”
“难缠归难缠,但我觉得他只是还没长大罢了。”她的口吻就像身为母亲的人在说自己儿子一般。
“你真的很有趣,乔巧。”
突然间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她的心大大地一跳,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呃……邰大人,你和如意姐一定很幸福吧?”借由此话来安抚内心的罪恶感。她总觉得不大心安,和个有妇之夫在无人之处谈天说地。
“嗯。”
原本等着他说些什么的,没想到他只是简单一个字。
“那,你们应该很快就会有小宝宝了吧?”她继续搅着脑汁问问题。
“这事本不能强求,顺其自然吧。”
算了,不要问了,她还是趁早回去。他带给自己的压迫感愈来愈明显,也不是惧怕,而是觉得某种她所不期待的情愫正在酝酿。
“邰大人,我出来很久,该回去了,你在这儿慢慢看风景。”她有些无措的草草行个礼,转身就想跑。
“乔巧,你等一下。”他突又喊住她。
她怔仲着慢慢回过脸。“还、还有事吗?”
“我有话想问你,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他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到无法让人抗拒说不。
“喔。”无论平日的她是如何搞笑与滑稽,现下都施展不出来。
“乔巧,你听我说,也许你觉得唐突,觉得疑惑,甚或觉得震惊、觉得恼怒,但是,你务必要记得,我是真心诚意的提出这事,不带半点玩笑。”邰行郾立直身躯,深邃黑眸一瞬不瞬地凝住她。
她开始有些后悔自己被叫回来,开始后悔闲着没事在这儿戏水……“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当我的小妾。”怀抱着一颗真挚热切的心,他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望。“打自那日遇上你,我便非常喜欢你,你是这么样可爱,是我心中的理想伴侣,然而父命难违,我必须娶颜如意为妻,但若你愿意……”
“等、等一下!”听不下去了,荆乔巧变脸,惊恐地速速打断他。“邰大人,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要走了。”
想转身,他强而有力的手却扣住她的臂膀。
“别走,求求你!”他恳求着。“好不容易遇上你,我若不说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瞪住他抓着自己臂膀的手,她一边脸红一边压抑地吼:“你莫名其妙!放开我,要被人看到可不好,你别害我!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小丫环。”
“嫁给我之后,你就不必再做那些事了,我也会善待你。”他急得满头大汗,一心只想让前乔巧明白他没有恶意。“我才不要!你走开啦!”奋力将他的手扳开,她逃命似的往前奔跑。
失掉方寸的心,渐往下坠,坠到深不见底的谷里。
怎会这样?发生什么事?她边跑边问自己,脑子里仍是糊成一团,理不出个所以然。
第七章
经历了花染嫣红的暮春,万树披翠的仲夏,菊黄月白的中秋,雨泣空庭的寒冬,挥别了一季又一季的时节交替,已是两年过去。
去年初秋,荆包迎为荆黄馨挑选了一户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将她嫁了出去。
今年入冬,轮到荆紫竹欢欢喜喜地出阁,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商贾之子。
偌大的荆家府邸,在几番轰轰烈烈的热闹婚庆后,突然间变得空荡寂静。
荆乔巧也开始害怕,下一个要嫁的会不会是她?她已经十七了,在荆家做的事愈来愈少,要洗的衣服也愈来愈少,少得令她心惊、令她不安。
想起两年前在河边的那一幕,至今仍是记忆犹新,害她每日洗衣服都战战兢兢、动作飞快,半句诗也不敢哼、半个景也不敢多看,生怕当他出现时自己会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幸好他的官邸已经在城北落成,对自己的威胁减少许多,也就无须担心他会再跑来对自己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午后,荆乔巧自厨房里走出来,双手捧着银漆托盘,上头的两盅雪莲堡,是梨大妈特地弄给老爷夫人补身的。今年的雪下得太早,大妈怕他们忙于事业受到风寒。
她必恭必敬的端进花厅里,一一放在茶几上。
“老爷夫人请用点心。”
“是乔巧啊,先搁着吧,我正好有话要问你呢。”莉包迎和蔼地说着,与爱妻交换一个眼神。
“喔。”她静静地退在一旁,等着他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