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黯下眼睑。“回乡后,我想顺便将爹爹的尸骨烧化成灰带回京城,倘若您怕触霉头或是觉得不舒服,烟儿可以自行回去。”
“你既然有这份孝心,我当然是没有意见,我不怕犯忌讳,这你可以放心。”他十分干脆的回答。
“谢谢你。”她低低地说。
“但是──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语锋一转,他别有心机的道。
烟儿不安地抬起长长的睫毛。“是什么?”
“今儿个晚上……嘿嘿,”见她脸色一变,他促狭的邪气一笑。“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希望你能弹个琴曲儿让我回温回温,行吗?”
“弹个琴曲儿?”
“都已经一年多了,你的指下玄机我还没悟透呢,更何况咱们琴没比成,听你弹首琴曲儿应该不算强人所难吧?”放下心中大石,她轻轻地点头。“既然时二少想听,烟儿理当从命。”
对于她这会儿的温驯,他还真是不大习惯。
“行了行了,饭菜准备得差不多了,快进客栈吧。”
“嗯。”
???
山野寂寂,皓月当空,白日的天朗气清,使得初更的薰风不断。
入夜后,时墨命人布了琴案临在荷花池塘边,面迎那掩上层层面纱的千重山貌,一缕舒人心脾的翠凝香渗在薰风中,悠然沁入鼻腔,令人有着浮在云端的神往心境。
摒去所有琐碎杂思,郁还烟敛首款步,在他深邃的注视中端坐到琴凳上。
这是她生平头一回如此正式的弹琴,也因此,从沐手焚香、端坐澄虑、到抚弦弄操,无一不是满心虔诚。
“请开始吧。”他说道。
“那么烟儿献丑了。”语落,郁还烟微微舒展两肘,两腕悬空,使其呈飞鸟振翼的样子。
随着十指有韵律地起起落落,一串清脆悠扬的曲调如行云流水般汨汨流出,流畅婉转的琴音,好像晴空万里、百花齐放,令人心胸开阔;又似清风徐徐吹来,周遭草木左右摆动,飘飘然的感觉,宛若置身于极乐仙界;抑扬顿挫间,仿佛看到层层叠叠的青山伴着江水,映照朵朵自在漫游的白云,这可是解人恼忧的一首动听曲儿。
在他而言,她的琴技精妙入微,从容不迫却又运指如飞,能够清楚的弹出心中所想,准确无误的切入主题,让听者情不自禁全神贯注,深怕一个闪失,就会错过她指下所要表达的一个意念。
唉,自己差她何止一大截。
“咦……?”他蓦地听出了什么,不禁低吟一声。
骤然歇落的琴声,化成无力的嘶鸣微弱地休止。
不知怎地,郁还烟显得有些恐慌,胸口不住地起伏,两道清眉下的一双澄眸,在顷刻开始浑浊转黯,像是理出了什么,也开始抗拒什么。
“为什么停住了?”时墨好整以暇地问,锐利的眼却把她的每一个表情与动作都悟进了心底。
“你……”不,不能问,他听不出来的,他应该……“连我自己都倍感惊讶,竟能从一首曲子里,洞悉出一个人的心。”在他低哑醇厚的嗓音中,带著令人战栗的吸引力。
她的神色在瞬间变得阴晴不定,强迫自己绝不能被识破,要淡然以对。
“时二少听出了什么?”
“我听到你努力佯装出的好心情,像是晴空高照、风和日丽、云儿飘游,不过,这对你而言太逞强了。”
怎么也没料到他能毫无遗漏的指出她心中所想,她在震惊之余,又有种热泪盈眶的感动。有人终其一生的寻寻觅觅,也遇不到真正的知音倾谈,她却轻而易举的碰上一个,而这一个,就在她的眼前。
“怎么不说话?我没有说错吧?”时墨气度翩翩的踱步行到池塘边,娇艳可人的荷花绽放得如此美丽,惹人心生怜惜,不忍伸手摘折。
“时二少何来逞强之说?”
“当然逞强啊,你明明不是那种活泼乐观的人,却硬要弹出那么快乐无忧的旋律。”他仍盯着池里荷花不放。
“一个好的琴者,应该要能弹出各种心情的变化,可见得,我弹琴的技巧拙劣得很。”
“你错了,你弹得很好,几乎可以说一点漏洞也没有,只是……”他将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捧在手心里,轻轻拂弄着。
“好巧不巧还是被我听出那一丁点的蛛丝马迹。”
“你……”瞠大眼,她的声音开始不稳。
“虽然百般不愿意,还是不知不觉被个和自己身份悬殊的官家子弟给迷惑了,一方面觉得痛苦,一方面又无法再欺骗自己,进退两难、?情所困,只想籍着这首曲儿释放出来,好掩饰内心深处的真正情感。”隐约合情的黑眸回首迎视她,柔得无害的笑谑,却令她招架不住的从椅子上倏然站起。
“我、我不舒服,先回房了。”发烫火烧的双颊,热得她脑袋瓜融成沙丘,已是无法思考;如果不速速离开此地,她恐怕会就此栽进他设下的圈套里。是的,这是圈套,一切都是他故意安排的──她胡乱的说服自己。
“你想逃避?”
她低呼一声,尚未来得及移动寸步便被揽进了他的怀里,强烈的男性气息包围住她的每一个呼吸,彻底扰乱她的心绪。
没办法扳开这厚实有力的桎梏,被困在里头的她,完全挣脱不了。
“请你自重。”轻咬下唇,她不露破绽地冰冷驳斥。
“先回答我刚刚说的。”
“你……回答你什么?”她心虚的望着别处。
“我剖析的究竟对不对?你倒是得回答我。”他的脸距离她不过一个拳头,拂在她肌肤上的每一口气,都让她颤栗不已。
“当然不对,我根本没有动情。”
“对我坦白你心中的感情,真有这为难?……看着我!不许你看着别的地方!”他紧迫盯人的硬要她将目光焦距移回。
这样炽燃情火的一双深眸,像要探进她?装下的真面目瞧个究竟。“……我真的不知道你要我坦白什么?”心跳得愈快,她愈是不敢呼吸,濒临停止跳动的心脏,几乎要缺氧不行了。
时墨一点也不了解她的固执所为何来,横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似得跨过长江黄河般的浩瀚才能连结。
“那么,你想不想听我坦白些什么?”
“不想!”她僵硬的立即回答。
从她眼中,他看到了欲盖弥彰的倔强……以及莫名的恐惧。
“你在怕什么?”蹙起眉,他加重力道让两人再没有一点空隙,双眼如鹰的逡巡她每个表情。“怕我以后会始乱终弃,怕自己只是做妾的命?”
烟儿竭力憋住胸头翻滚着一股没由来的愁苦,他轻易的看出她的顾忌,然而,她仍然不抱一丝期望。
“你并不是非要我不可,又何必一再逼问我?”她神情尽掩的咬着牙。“难道凭借着这股优越感,你就非要撕裂我的心,将我仅剩的一点自尊,都踩在脚底你才甘心吗?”
“我将你的自尊踩在脚底?”瞬间,时墨面如铁灰的满心冻寒,双手一松,她重心不稳的险些仆倒,幸而扶住了张凳子。
她不去看他,不去想他此刻的愤怒正在身后燃烧。
“我有说错吗?”她漠然空洞的轻道。“你是时王府堂堂二少爷,可以匹配你的名门千金何其多,为何要来为难我这个卑微的平民女子?是我的反抗激起你征服的欲望?还是你不相信会有女人不肯屈服在你脚前?”
“这就是你对我惟一的看法?”寒白如罩着雾气的脸肌里,像有几百条青色小虫蠕动着。
“我很感谢你?我所做的一切,毕竟,我们毫无瓜葛,你施予我的恩情,不论得花几辈子来偿还,都是应该的……”
“那么这辈子呢?”他语调森冷的夺口问,色厉内荏的眼,隐藏了多少不欲人知的深情与愤怒。
她的身子一震。“这辈子?”
“哼,倘若你真有一颗感恩的心,这辈子你就该好好服侍我,不管是做妾还是做奴,你都只能属于我!”
“原来你要的──是我的身子?”万箭穿心的痛,一时间虚软了她的四肢,她的手按在琴凳上不住发抖,苍白着容颜,激荡着思潮。
“如果我真想得到你,你早就逃不掉了。”他再无表情,声冷如冰铁铿然相撞,对这个始终不知好歹的女人,他已经寒心至极,掉头拂袖而去。
???
接下来的日子,说有多难熬就有多难熬,两个不说话的人,同处在一个空间里,让每分每秒的温度都维持零度以下的严寒。最后时墨爆发了,他再也受不了这种窒息无法呼吸的压迫感,当下和殷旗换了位子,选择坐到外头吹风透气,好过待在里头乌烟瘴气。
殷旗战战兢兢的坐到车棚里,半点受宠若惊的感觉都没有,他知道主子和烟儿姑娘必定有事发生,才会造成今日这么无可挽回的情况。
“呃……你没事吧?”见她脸色苍白如纸,两眼无神的凝向窗外,他揣揣不安的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