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墨的唇边挂着闲适的笑意,那回所发生的不愉快,似乎已从记忆里自动消失了。
烟儿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懊恼与闷怒,她连他几时站在后头都不知道,以后若真有人想对她不利,岂不完蛋?
阵阵清凉的山风拂在脸上,积郁在胸间的闷气立刻不复存在,她茫然的抬起头,注视着山水间的氤氲雾气,这美得让她心头无法拘留烦躁的景色,勾起她无数的童年回忆。
想到爹爹,她的心情就会好温暖、好温暖,爹爹的爱,是她永远都不会遗忘的宝藏,一辈子,都会深深地埋在她的心底。
“想起了什众人吗?”时墨将她每一个眼神都读进心坎里,忍不住就想这么问。
“想起了我爹。”在景色、气氛、情绪皆合的情况下,烟儿的防备心减至最低,她幽幽地回答,自己却不明白为何要告诉他。
“你是孤儿吧?否则一开始也不会在聚合楼?奴了。”
“丁老爷是我爹爹年轻时结拜的义兄,爹爹临死前将我托付给老爷,因此老爷便收留了我。”
“那后来呢?为何你离开了聚合楼,宁愿在芳香妓院当丫环?”这是时墨最想知道的一点。
烟儿只当他是故意找话题羞辱她,索性不回答,神情阴晴不定,心里似蕴酿了什么。
他们相处的时间虽不多,但他多少了解她的脾气,瞧她这表情,看是不打算继续和他聊聊了。
“饿了吧?我请厨子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就设在花园中央,你对我有意见没关系,但别再亏待自己的身体了。”他刚要转身,却瞥见她两手拳头紧握,他不解的迎视她,冒着被勾去魂儿的危险。
“告诉我为什么?”蓦地,她将压抑已久的这句话喊出口。
“什么为什么?”时墨蹙眉。
“为什么一定要和我比琴?为什么是我?”烟儿好似不甘心,澄澈的眸子分外炯亮,粉嫩似春花的面颊浮上激动的绯色云彩。
“因为你琴艺高明,激起了我的好胜心,因此想用一年的时间来赢过你。”他四两拨千金的一语带过。
“果真如此,需要这么大费周章?”烟儿摇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大可再去找个比我厉害数倍的人比琴,为什么非是我不可?”
“你错了!我听过无数大师所弹奏出来的琴音,都没有那回听你所弹的深刻,弦律里的苍桑、悲凉、转折、苦楚,都是我一生没有触及的深奥领域。”
“深奥?”烟儿侧过脸,用一种辛涩而讽刺的目光,轻轻掠过他的眼。“关于我成长的苍桑、经历的悲凉、生命的转折、以及失去至亲的苦楚,你堂堂时二少,竟觉得深奥?”
时墨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残忍的反驳,在脸色猝变的同时,努力维持心平气和的情绪,再度纠结绷紧。
“并不是我自己选择生在皇族世家,你用不着这样批判我!”
“但你却可以选择让一个人活、或让一个人死,不是吗?”
“郁还烟!我不过是诚心诚意的要和你比琴,你为什么动不动就要触怒我?我一再容忍,你就试着踩到我头顶?”剑拔弩张的情势,快要一触及发。
“说得对,只有您可以踩着别人头顶,像我这种奴婢身份,就不行了。”烟儿丝毫不顾自己接下来会遭受到何等对待,她压根儿没仔细去想,为何偏要顶撞眼前这个人?以往面对刁钻凶狠的丁绍冰,她还不是忍耐了下来。
一腔怒潮炽燃胸间,时墨上前一步,双眼死瞪着她,几乎要伸手对她动粗了,但为了不重蹈覆彻,他硬逼自己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人已走远,烟儿还呆呆的伫着。
“我为什么……会说出这样尖酸刻薄的话?”莫名的郁躁挥之不去,她捂着胸口,有好半晌的呼吸困难。
突地,背后又有脚步声来到,她紧张的转过身,才发现是名年轻女婢。
“郁小姐,饭菜都快凉了,请您移驾到花园里用膳吧。”
她恭恭敬敬的一揖,把烟儿吓坏了。
“不、不用喊我小姐,也不必行礼,我和你一样,都只是个供人差遣的丫环。”她不安的急道,着实过意不去。
“您是二少爷请来的客人,小荷不敢怠慢。”她怯怯地摇头。
小荷的话让她有几秒钟的难过,但不知是难过自己,还是难过这个小荷。
“好吧,我去就是。”
名叫小荷的婢女偷偷观察她,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还是按耐不住。
“郁小姐,您是当真知道自己的身份吧?”
“身份?”又怎为了?
“是啊,现在府里上下都知道二少爷和你的事,王爷和王妃说,如果当真比过琴就一拍两散,他们可以不当一回事;倘若……”
烟儿睁大眼,等着她将话说完。
“倘若二少爷动了心要娶你进门,那么这不但是少爷的妄想,也是你的苦难了。”
苦难?加诸在她身上的苦难还不够多吗?烟儿的表情在瞬间归为深沉的娴静,不再多发一语。
任小荷怎么看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第五章
皎月寂照,静夜幽幽,郁还烟覆在绣着花团锦簇的软玉香被底下,翻来覆去难以安然入眠。
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涌现时墨的样子,然而晚上那顿饭他并不在场。
她下意识的抚着肩头下方那块紫色胎记,觉得心口沉甸甸的,像是有块东西压迫住她的呼吸,连带扰乱她的情绪,让她一整晚都处在浮躁不安的烦闷中。
也罢,既然怎么样都睡不着就别躺着了。披上一件布料粗糙的外衣,她掀被下床,套上鞋,打算到楼台吹吹夜风。
正想起身,忽尔瞥见窗外几道人影掠过,迅捷的速度让她有种看花眼的疑虑,她屏气不动,左手慢慢朝床板里伸,触摸到琴匣。
又一道人影跃近窗边,郁还烟不再怀疑自己眼睛看错,保持镇定,她蹑手蹑脚的将琴抱住,压低身体,朝着另一扇通往楼台的门移动。
三人分成三个方向侵入,从正门、主窗、侧窗,同时悄声滚入房内。等到察觉床板上空无一人,其中一男子低咒:“怎么没人?”
“床板还有温度,人肯定不远。”在冷静的检视与探究后,向晶华喝了声,瞥眼注意到另一扇门。“跟我走!”
匆匆忙忙逃到栏杆边,郁还烟六神无主的望着临下的涛涛溪流,将怀中的琴抱得更紧,来不及思想这么跳下去会不会死,她只怕这架琴会就此毁去。
“你就是郁还烟吧?”
暗夜朦胧中,身后三人已在眼前,郁还烟瞠大眼,原以为适才瞧见的人影是意图不轨的盗贼,但来人点出了她的名字,今她一阵错愕。
“你们……我不认识你们。”
向晶华微蹙眉心,这女孩儿更没有郁定擎的影子,她真是他的女儿?
“不认识我们无所谓,只要把你手中的琴交出来就行!”
向顶天向前一步,两颗眼珠子在她花容月貌的脸上流连忘返。
“琴?”烟儿的表情立刻变得冷峻。“你们认识我爹爹?”
“认识又怎么样?他都已经到阎王爷那儿报到了,我看,你不如尽点孝道,一块到黄泉路陪陪他吧。”
“休想!”没有一丝惧怕,她的腰抵住了栏杆,玉石俱焚是最坏的打算。
“郁还烟,”向晶华看出她的意图,伸手阻止向顶天说话。“我不管郁定擎是怎么告诉你的,但这把琴,是我师父所有,他强占了大半辈子,也该物归原主了。”
“琴是谁的我不管,但它是我爹死后惟一留下的遗物,除非我死,否则我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提高下颚,她斩钉截铁的一字一字道。
向晶华与她淩厉的目光对恃许久,前者不知为何心口抽痛,面目扭曲。
“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亲娘……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娘。”烟儿果断的回答。但这个问题让她想起了丁老爷,他也这么问过自己。
“是人都有父母,除非你不知道亲娘是谁?”
“我只是我爹一个人的女儿,我没有娘。”烟儿再重复一次。
“那么,你爹提过向晶华这个名字吗?”她不动声色的问。
又是一样的问题?烟儿如置身五里雾中,感到十分困惑。
“我不想回答你。”
“华姐,别跟她废话连篇,再不动手,要是惊动其他人可就麻烦了。”向顶天急急地喊。
他们称她华姐?显然她的名字里有个华字──烟儿兀自一惊。
向晶华退了两步,幽邃的眸光微弱的闪烁着。“注意别让她跳下去。”低语一句,身旁两人立刻出手。
烟儿转身想攀上栏杆,但抱着琴绑手绑脚,一眨眼恶人已到跟前,大掌扯住琴身,她不得已放声叫嚷,十指死死嵌紧琴匣不肯松手。
“不,别抢我的琴……”
向顶天色心垂涎的揪着烟儿直瞧,不由得佩服这个小妮子的勇气十足,可惜她的力气怎抵得过两个大男人的无情蛮力,稍一施掌击在她的腹部下端,血色立刻自她脸上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