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第8号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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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中有老板,他身旁伴着一名女子。老板穿着古老的西服,那女子是华 人,却又是同样穿着洋服,发式也是西洋妇女的打扮,头上戴了一顶帽子。

  阿精检视这照片,那该是一百年前的年代。她大概知道老板之前是甚么人,是名放洋的留学 生,只是老板的私人生活,她一概不知情。

  真教她有点惊奇,老板缘何会与一名女子合照?而发黄的照片中,还留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幸 褔感觉。

  阿精注视着照片,她是谁?

  难道老板也有过爱情?

  想到这里,阿精既兴奋又妒忌。兴奋是她发现了老板有另外的特质,妒忌是,老板把爱情交 过给别人,却没留下一点给她。

  她咬咬牙,把照片收好,放回这本书之内,继而摆往书架。

  那女人的脸孔她记下了,而她可以肯定,印象深刻。

  这张令阿精讶异的脸,属于吕韵音。她也逝世了一段时候。

  老板最后一次见她面之时,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吕韵音七十三岁,癌症末期,在医院病房 内等待迎接死亡。

  老板间中也有回到吕韵音的身边探望她,他每一次,也没让她看见。

  自那次火伤后,她复原得很好,老板要求的,都也应验在吕韵音身上。她的肌肤神奇地不留 任何火伤的痕逝,外形一如往昔清丽。而韩磊,也乖巧聪明,正常健康。

  吕韵音一直在等韩诺回来,所有人,都为韩诺不明不白的失踪忧心,深爱丈夫的她,更是茶 饭不思。

  有人说,是遇上山贼;有人说,他参加了革命党;亦有人说,他其实是大清政府派来的,作 用是调查革命党人的勾当。

  她一直等下去,五年、十年……一直的等。

  就如所有的中国妇女,她变得深闺,唯一的活动范围,就是韩府大宅,她服侍韩府的成员, 好好教导韩磊,而与丈夫在英国拍的合照,她一直保存着,当心头一有空,便对着发呆。

  韩诺典当了他的爱情,用来换取吕韵音的幸褔。已变作老板的他,回去吕韵音身边探望她, 他却发现了,她并没有得到幸褔。他以千秋万世的爱情来换她一生的幸褔,那幸褔理应是绝顶的 美好吧!然而,她只是坐在房间内,日复日,倚着窗凝视他们的合照。

  日出、正午、黄昏、日落。只要她的视线偶尔容许,她的目光便落在这二人的凭证之上,到 了最后,他们的合照,便成了她视线内唯一的风景。

  无论看见谁,无论眼前是哪种景物,眼睛内,都只能反映出那张合照。

  深深投入了这照片之内,仿佛人生都已被困在照片之中。

  再也不能活到现实去。

  起初,老板发现了吕韵音这些郁郁的日子,心里头很不满,差一点便要找负责人对质。后 来,他才知道,谁都没有错。

  吕韵音一直有很多倾慕者,韩诺死后三年,那时辛亥革命刚成功了一段短时候,一名前清朝 的贵族南下逃乱,到韩府拜见韩老太,当吕韵音从偏厅经过时,他远远觅见,心里头便抖震起 来,只见一眼,难忘得彻夜难眠。

  后来,此名清朝贵族逃到日本,安顿了一年,见环境安全了,又折返广东,为的是再见吕韵 音一面,这一次,他获得正式面对面的相见,然后他决定,他下半生也不要失去她。

  他向韩府提亲,他不介意讨一名丈大失踪了,又带着儿子的女人。吕韵音却拒绝了他。

  吕韵音拒绝他、没放他到心上,连见一眼,也不愿意。

  又过三年,韩磊肺炎,吕韵音不肯只让孩子看中睯,她要求看西医,藉着吕老爷的关系,请 来了英国医生为韩磊治病,而当孩子的病治好后,这名英国医生已深深爱上吕韵音。而她,亦拒 绝了这位英国绅士的美意。纵然,连月的交谈中,吕韵音明白,大家兴趣相投,而且对方真心真 意。

  当韩磊十二岁时,韩老太太过身了,韩府便分了家,吕韵音带着儿子回娘家居住,而吕府亦 举家迁往上海,就在那里,一名银行家看上了吕韵音,他是中国三大财阀之一,早年留学美国, 年轻有为。结果却也是一样,吕韵音又拒绝了他,完全没考虑的余地。

  是的,答应了的命运,一一实践到吕韵音身上,她的生活安稳,而总有极佳的男人真心真意 给予她幸褔,然而,她违抗了这些幸褔,摒诸于自己的命运之外。

  老板每一次看见她倔强地、冷漠地、不相干地把别人的爱意送走,他只有不明所以。已失去 爱情感应的老板,只知道,这是一个女人的不理性行为。她推却了这些好处的后果,就是孤单一 人过日子。

  伴着她,只有那张渐渐变黄的合照。

  第七章

  韩磊一天一天长大,在吕老爷的栽培下出国留学,及后留在美国发展,没有回国。当他在当 地与一名同是留学美国的华人女子结婚后,吕韵音便被接到美国居住,那一年她也年近五十岁 了。

  而新的追求者又出现,他是韩磊任教的大学的其中一名校董,亦是美国的其中一位首富。

  老板看见他们有说有笑,在水晶灯下两人的脸色欢欣详和,老板还以为,吕韵音可以放下她 的倔强。却就是,她在别人求婚之后,便狠狠拒绝了。并且决定,大家以后不相往还。

  老板也就知道,她连这一次也义无反顾地拒绝,大概以后,他也不能再对她的幸褔有任何期 望。

  不在中国,她已经不再有作为女人的性别压力,而且,儿子也早已长大成人,她对异性的追 求,本应可以放松一些。然而,她还是面对谁也断言拒绝,决绝而干脆。

  转眼,便步入老年了,到老,她也是自己一个,并没有如韩诺所愿,给她交换上幸褔。固执 的女人,就这样过了她的一生。

  临终前,已是中年男人的韩磊,带着三名成年的子女,站到母亲吕韵音的病床前,各人都忍 不住伤心地垂泪。

  吕韵音是一脸的安然,她祝褔他们,告诉他们她不舍得以后没机会再见,然后,她说,她需 要一个人静一静。“在人生最后的这数分钟,请容许我独自怀念。”她说。

  于是她的儿子、孙儿退出了病房。七十三岁了,又得了重病,今天的她已是垂垂老矣,可 是,因为有着她一直珍重着的回忆,垂死的脸上,依然挂了个令人舒适的微笑。

  她想起韩诺,想起在英国时与他一起的日子,想起他奏的小提琴。合上的眼睛,就是无尽的 宇宙,不独看见星看见月,还有英国的草地、英国的玫瑰、韩诺永远英俊而可靠的脸、他的温柔 他的善良他的体贴……在合上的眼睛内,她有她一生最骄傲的事,便是曾经拥有韩诺的爱。

  而当眼睛张开来之后,便噙满了泪。

  忽然,她就看见了他。

  是的,韩诺也在,他已成为老板,他在她临终之日来看她,并且,让她也看得见他。

  “韩诺……”她以微弱的声线低呼。

  老板慢慢由房间的角落走近她的床边,他捉住了她悬在半空抖震的手。

  吕韵音的眼泪,一颗一颗斜斜地沿着脸旁淌下来,她没料到,还是终于等到他回来。

  她一直相信他没有死,她一直的等待,她知道,有天他们会重逢。

  “你回来了……”她哽咽着说。说过后,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见他英俊而年轻的脸,刹 那间教她以为所有青春都回来了,连她,也只不过是那年轻的韩诺的妻子。

  他这样回答,“我一直没有离开过。”

  她似懂非懂,但还是这样回答他:“我知道。”

  老板对吕韵音说:“你知道吗?我用我的离去,交换给你一生的幸褔。但为甚么你一次又一 次拒绝那些可以给你幸褔的人:”

  吕韵音听罢,脸上有一抹笑意。她说:“因为,我已经有我一生的幸褔。”

  老板听不明白,他望着吕韵音。

  吕韵音说下去:“怀念你一生,就是我一生的幸褔。”

  老板默然,他猜想不到,她会这样演绎她的幸褔。她要的幸褔,是孤单的、无声的、冗长 的,伤感的……令他内咎的。

  “对不起。”他说。

  她微弱地告诉他:“没甚么对不起,这一生,我都拥有着你。”

  “韵音。”他用力握紧她的手。

  “该是我说,谢谢你。”她凝视他的脸,这张她深深爱了一生一世的脸。“你就是我的幸 褔。”

  然后,他看到,她把眼睛轻轻的合上,而那被皱纹埋葬的嘴唇,泛起一个蒙眬而幻美的笑 容,那笑容,美得连灵魂也带不走。

  她断了气。

  老板看着这个笑容,他有一万个不明白。

  --为甚么,她对他的爱可以如此丰盛:

  丰盛得,抵抗了命运的安排;丰盛得,令心意贯串一生也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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