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惜伸手拨开被风吹散的发丝,也顺势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因为我活不过十六岁!”
殷无恨一震,筷子险些就掉了下来。
“骗你的啦!”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扮了个鬼脸,“我这么活蹦乱跳的模样,像是活不过十六岁的样子吗?”
这女娃儿!黑眸里闪着不悦,殷无恨抿紧了唇,调回视线。
“别生气嘛!”苏小惜连忙抓着他的手撒娇,“人家只是跟你闹着玩的嘛!因为我是难产出世的,身子自小就弱了些,好几次都徘徊于生死边缘,所以爹爹、哥哥们才会那么紧张.就连现在我都已经十六岁了,他们还是放心不下。”
虽然殷无恨仍是没说话,脸上线条却柔和了不少。苏小惜机灵得很,知道他不生气了,便放心的笑开了,“幸好我溜了出来,要不然,怎么会有机会认识江湖上大名鼎鼎、一身传奇的殷无恨堂主,还过了一段惊险刺激的荒郊露宿生活呢?
“你为什么要溜出神算山庄?”殷无恨又问道。
苏小惜眨了眨眼,“我说过啦!因为爹爹、哥哥们把我保护得太紧了,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
“不,还有别的原因。”这些日子的相处,虽不能说已完全摸清楚了苏小惜的个性,但也多少了解了几分,她虽顽皮,却善解人意,若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否则她不会不顾亲人的担心,一个人只身溜出来,只为了想透气。
看着殷无恨不信的眼神,她耸了下肩,站了起来,将身子探出了凉亭的栏杆,仰望着天上月色。
“好吧!我不是单单只为了透气。我溜山神算山庄,是为了找一个答案,我想明白人之所以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殷无恨一怔。
“殷大哥,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地府黄泉?”苏小惜突然半转过身来问道。
殷无恨沉默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
“我总会想,如果真有地府黄泉,是不是会像民间故事里所说的一样?如果没有地府黄泉,那人死了以后,将到什么地方去?还是就这么从天地间消散了、就此了无痕迹?如果真是这样,那人活这一遭,又有什么意义呢?”
苏小惜小小的脸上写着迷茫,她仰起了头,再度把视线投向闱暗的夜空,“佛家说,人因业障而必须不断的接受轮回,结善业,有善报;结恶业,受恶报,但不管善业、恶业,都必须在轮回中打滚,直到业障消尽了,才能得证涅盘,不受轮回之苦。若不想结业障,首先便需去‘我’,但‘我’明明是存在的啊?要怎么去?如果说没了‘我’,那我这一生又是为何而存在的?”疑问一个接一个,由苏小借口中问了出来。
这些问题,并非殷无恨能够解答得了的,他从来就未曾思索过这些问题,生、死、神、我,这些问题人难解了,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里得清?
而苏小惜也没期待他回答,她偏过头道:“殷大哥,你介意我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她漆黑的星眸定定的看着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她脸上闪过了一丝犹豫,而后像下了决心似的问:“你为什么那么想死?”
霎时,殷无恨手中的木箸跌落桌面,全身像被人点住了穴道般动弹不得。
良久,他黑色的眼眸才慢慢转到她桃花娇颜上,缓缓的道:“我想死?”
“天山绝顶采雪莲、西域铲除魔教、大漠力挑盗匪,这么危险的事,平常人躲都来不及了,你却一个劲儿的往里头钻,分明就是不想活了。”
“那只是凑巧罢了!”他僵硬的道。
“骗人!我听尹大哥说,若不是龙少奕劫镖,你本来打算要去绝命谷的。我听我大哥说过,绝命谷位于滇南,充满了沼泽的瘴厉之气,里头住着一群可怕的人,听说还会吃人肉呢!你好端端的去那里做什么?”她完全无法理解。
殷无恨没有回答。
“你什么都有了!有高强的武功、大好的基业,还有一大群对你誓死效忠的属下,江湖上人人提起无极门玄武堂的殷无限常主,莫不敬重三分。你有这样的成就,为什么还要三番两次的往绝地赴险?非让自己去送死不可?”苏小惜坚持的问道。
过去的十几年来,江湖传闻成了她的枕边故事,尤其是殷无恨那些数也不数清的传奇经历,常在每个夜晚陪着她入眠。从第一次听到他的故事起,她就有一种感觉,这个人不想活了。
也许因为某些理由,他想寻死,可是自我了断不是他会做的事,而他的武功又太强了,江湖上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他只好不断的冒险,等着有一天、有一个人,在某个地方了结他的生命,让他不用再辛苦的活下去。苏小惜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瞪着面前的小脸、一时之间,殷无恨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好一会儿,殷无恨一手抚上自己脸庞的疤痕。
“生既无欢,死又何惧?”他低沉的嗓音缓缓的道,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可是你什么都有啦!人生在世,求的不就是名誉、财富、地位吗?这些你都有了,为什么你可以毫不恋栈?”她明亮的眼眸里充满不解。
“名誉、财富、地位,都是我义父赐给我的,又有何值得留恋的?”
殷无恨觉得脸上的疤痕又隐隐痛了起来,似下还发着烫。就像当日那银白色刀刃挥上他的脸时,那种又热又痛的感觉……
“如果那些都不值得留恋,那你想要什么?”苏小惜完全不了解他的内心世界。
殷无恨一怔。
他想要什么?他还能要什么?一个行尸走肉的人,还有资格拥有什么?
殷无恨仰起头,闭上眼睛,“我什么都不要。”
“你拥有别人所羡慕的一切,却什么都不要,还想寻死,为什么?”苏小惜再次问。
“因为我早就该死了。”殷无恨缓缓张开眼睛,面无表情。“一个亲手杀了自己母亲的人,本就不该活在世间。”
苏小惜瞪大了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六章
离开
逢茶院闭天台女,
尽堂尽寝人无语。
抛枕翠灵光,秀闻异香。
潜来珠琐动,惊觉银屏梦。
慢脸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李煜菩萨蛮(二)
冰冰凉凉的水泼上了脸,殷无恨抬起头来,看着铜镜中反映出的自己的脸庞。一颗水珠沿着脸上的疤痕由额达滑落,他抬起手,轻轻抚着那道疤痕。
虽然伤口在很早以前就已经痊愈了,但留下来的疤痕却总是隐隐作痛,不断的提醒他那一夜所发生的事情。“都是你,都是你毁了我的一生!如果没有你,我不会落今天这样的下场!”
幽暗潮湿的破屋里,那个被他称作娘的女人披头散发的逼近他,神情凄厉可怖,眼中泛着青光,宛如鬼夜叉似的咒骂着。
“不,娘,不是我,不是我啊!我什么都没做。”寸小的他惊恐的喊着。
“你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你的出生就是一种罪恶!我今天就亲手杀了你,为这个世间除害。”那女人面目狰狞的走向他,手里拿着一把利刃。
突然,银光一闪,利刀划了下来,他拼尽全力一闪,却未闪过。他的脸上传来一阵剧痛,好像脸被切开成两半似的。他捂住脸惨叫,温热的鲜血在他指间狂肆的奔流。
鲜血让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兴奋了起来,她疯狂的笑着,眼底门着嗜血的光芒。
“躲也没有用,我要亲手了结你这个浑身罪恶的孽种。”兴奋的尖锐笑声。
他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等他回过神来,就听到“嗤”的一声细响,女人手上的短刀刺入了她自己的胸口,而他的手,就握在女人持刀的手上。
他吓慌了,像被烫着似的松开手,又惊又惧的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
“你居然杀我?”
女人如鬼魅般的双眼不敢置信的瞪着他。
“我……”他吓得说不出话来。
“哈哈,你果然是强盗的儿子……”
“娘……我……”
“我的一生全教你毁了,就算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我诅咒你,诅咒你一生孤独无依,没有人愿意接近你,而且你会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哈哈哈哈……”
如夜枭暗啼的声音,总往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他耳边盘旋,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她诅咒他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可笑的是,他至今仍活得好好的,想死也死不了,唯一应验的是,他果然是孤独无依的,没有人愿意接近他。
突然,他的脑海里浮起苏小惜那张天真无忧的小脸。
不,不能说没有人愿意接近他,起码苏小惜就愿意。
那一夜他所说的话,确实是吓到了她,可是她震惊过后,马上就恢复了正常。
问她为什么不怕,她很认真的说:“你定有你的理由跟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