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幽州贫瘠,傅谦所居的崎怜县尤其穷困,人人忙着填饱肚子,没力气风花雪月,民风纯朴且实际。不像孙慕鸿所居的连州,水土肥美、物产丰沛,民生普遍富足,民心也就常思及旖旎温柔了。孙慕鸿虽然穷,依旧是连州人的性子,热情哪!他们在升平客栈落脚,将剩余的下午时光消磨去。
“咦?傅公子,你也在这儿?”近傍晚,韶娥自外归来。
见着她,傅谦像见着了故旧,喜道:“姑娘也在此?夫人可好?”他直觉不愿称她方夫人,彷佛称上一回便要委屈了她一回。
听他提起夫人,韶娥陡地抽抽噎噎起来:“我家夫人打今早进了城就……病倒了,到现在还下不了床,眼看就要到家了……”
“生病了?可曾看了大夫?”傅谦关切地问道。
“看了,大夫也找不着病因,几名大哥已经去请更高明的大夫了。”韶娥抹着泪道。
“在下想探望夫人,方便吗?”想起那覆面少妇苍白的面容,傅谦难忍一丝心疼。她弱质的身体哪经得起病魔折腾?
“请跟我来。”韶娥点点头。如果夫人醒着,应该是愿意见他的。
傅谦同系慕鸿解释一会儿,便随韶娥来到覆面少妇的卧房。卧房的门口还有两人守着,一见傅谦,他们朝他点点头,显然是记得他。
“夫人可有动静?”韶娥的问句,得来两人的黯然摇头。
那么夫人仍昏睡着了。韶娥向两人示意傅谦欲入内探病,两人对望了会儿,没问什么便由得傅谦跟着韶娥入内。
“嘘,夫人大概睡着了,小心别惊动了她。”韶娥示意傅谦小声,领着他来到床前。床上的女子面纱已取下,散着一头秀发,使她年纪看来更轻了些。傅谦暗忖先前恐高估了她的年纪,她看来好小,像是才十七、八岁吧!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应是健康而不懂哀愁的,她却像已历尽沧桑,还得受病魔缠身之苦。
少妇合着眼,紧眠着唇,面容毫无一丝血色,真教人担心她花样年华的生命还能苟延残喘多少时候。傅谦不由得暗叹心中。
“你来的其实正好。”韶娥的话引去傅谦的注意,“我得为夫人煎药,不能离开一步,煎药时又怕烟熏坏了夫人,不能在房内动手,得到厨房去,但又不放心找人代劳,所以,唯有请公子暂时照顾一下夫人可好?”
傅谦惊愕在心。“外头那两位大哥……”
“他们既不会煎药,又敬夫人若神,不敢靠近夫人,更不敢同处一室内,除非有我在……唉!有时真是受不了他们的迂腐固执。”韶娥皱着眉。
“那,姑娘不担心我……呃……”担心他有什么不轨念头?
“你会吗?”韶娥笑着反问,弄得傅谦一张俊脸窘红起来。
他尴尬地笑道:“自然不会。只是,姑娘未免太信任我这个外人了吧?”
“其实,刚开始我对公子并不存好感。”韶娥歉笑着,令傅谦想起昨日还被她暗地数落不像是善类,他不禁会心一笑。
韶娥又道:“但夫人都告诉我,公子若不是善类,天下便没有善类了。我相信夫人的眼光,夫人处事永远是妥贴得教人心服,相信这回也不例外。”
哦?凭什么认定他是个善类?傅谦虽觉得自己算是个君子,但没理由也要别人如此相信他吧?
“请公子看顾一下夫人,如果夫人有什么不对劲的状况,你可通知门外两位大哥找我,我会立时赶到。”希望一点状况都没有,否则一离药炉,又得重煎一帖了。
“这……”
“麻烦你了。”
简直赶鸭子上架嘛!傅谦眼睁睁地看着韶娥离去,无可奈何地呆立着。
不是他不愿意照顾她,而是他实在不想与她有太多牵扯,引来日后人们的疑虑。孤男寡女的,她又是有夫之妇,若她的丈夫是某名高官甚至皇亲,又不幸与他往后的仕途息息相关,要让他知道了他傅谦曾于床榻边照顾过他的宠妾……咦?她醒了?该不会是被刚才他们的谈话吵醒的?
傅谦来到床边坐下,仔细注意她微微颤动的眼睫。
“夫人?”他试探着轻唤她。
她终于睁开了眼。
漆黑的眼睁无神、茫然而怯弱,衬着那张苍白病容,狠狠揪住傅谦的心,扼住他的呼吸。
方才没仔细瞧,此刻方清楚地见识了她令人屏息的容貌。她的美丽已是罕见,但并不是绝顶,他也不是没见过美人,他未婚妻的二妹可是崎怜县之花,比较之下犹可胜她两分,但她那虚软病态、耗弱的精神,偏有股魔魅之力,才是夺他魂魄之因,直教地想将她纳入怀中,好好疼惜宠爱。
正自荡漾着心神,她迷蒙的眼睛瞧见了他,立即睁得圆又亮,迸射出狂喜的神采,而后“嘤咛”一声飞扑至他的怀里。
“夫……夫人……”别开玩笑好不好?傅谦全身僵直,吃不消这天外飞来的艳福,吓得动也不敢动。方才的绮念反倒被赶回了老家,这下他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黄……黄……”她呢喃唾语,模糊得听不清唤些什么,卷曲着的身子在他的怀中挨挨蹭蹭,折腾得傅谦冷汗淋漓。
“夫人,是我啊!”傅谦抖着声音提醒她,希望她睁亮眼睛再瞧一瞧。难道她不觉得他的怀抱和触感,与她所期待的不太一样?
她果真抬了头,瞧了瞧傅谦后绽出欣喜笑容,再度抱紧了他,像是说了:这回绝对不再放手!
“您来了……萱梅好想您……好想好想您……真想快些回到您身边……终于……终于见着您了……”她的轻声呢喃,可迷醉任何铁打的汉子,何况是一个文弱书生?
“放手!夫人,你不能……”傅谦冒着冷汗挣开她,终于将她推开自己的怀抱,却惊得她浑身一颤。
她漆黑迷蒙的眼中露出受伤之色。
“您还是讨厌我……不高兴见到我?”失望的语气伴着滚滚珠泪,凄绝地指控他,惊得傅谦慌了手脚。
“没有!没有!我没有……”他忙着摇手。
“那您喜欢萱梅吗?”她怯懦的眸中漾着水光,闪烁焦急与期待,甚少得见的积极之色,令傅谦不忍打破她的美梦。他知道她认错人了。
她的闺名是萱梅吗?
“喜欢……”傅谦颤声勉强自己不要让她失望。
“爱萱梅吗?”她殷殷企盼着。
“爱……”傅谦咬着牙点头,说出违心之论。
“我好高兴……”她喜极而泣,立即又飞扑入他的怀中,像是找到了家,再也不肯轻易放开了。
天!谁来救救他!外头的人快快进来救命啊!傅谦真想大叫,又陡地实时住口。
不行!这暧昧情状要让人见了,他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他功未成、名未就,可不能糊里胡涂成了牡丹花下的冤魂一缕啊!
但……他怕推开了她,不识郎君的她又误以为遭到嫌弃,他真是……放也难、不放也难!
傅谦僵硬着身子,心中经过千万次挣扎与交战,忽略了怀中人喃喃不成句的呓语。直到感受怀中的柔馥娇躯不再蠢动,呢喃娇声也不知何时歇住了,他才悄悄低头探看。
瞧见她早已垂下不知多久的眼睫,他心中大石落了地,不意瞥见她眼睫下犹含着滴欲落未落的泪,才刚放下的心中大石,又痛砸了他一脚。
他平缓着心袖,镇定地将她轻轻放平躺下,以免像丢个烫手山芋似地惊动了她的安眠。
为她盖好被后,傅谦起身,始有机会拭去额上仍持续泛泊而出的汗。
傅谦像只惊弓之鸟,远远离开了床边立着,提防她若随时醒来,他也可拔腿就跑。
“伊呀”的开门声惊得心虚的傅谦一震。
“夫人醒了吗?”外头的手下探头。
“……嗯,两位大哥可要进来坐坐?小弟担心等会儿夫人又醒,小弟要是照顾不周,怠慢了夫人……”
两名手下也觉得放他们独处似乎不妥,既然有第三人在,他们也不避讳了。
三人对坐无语。傅谦闷闷地不敢直视昏睡中的少妇,仅漫不经心地偷扫了一眼,又疑心两人看穿了他的心病,便低头躲避他们的目光。
他不解地在心中琢磨。
沉迷于梦中的她,眉头不再紧锁,唇边还带着微微的笑。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应该是她的丈夫吧?
傅谦突然怀疑起自己带给她一个好梦,是仁慈抑或残酷?醒来才知是场美梦,她会伤心吗?她的丈夫待她究竟如何?
不论如何,他不会让她知道这段梦的实情,他更会强迫自己忘了这一切,他还有个未婚妻,她也有个丈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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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孙慕鸿听说傅谦与某位夫人有着某种交情,他拍拍傅谦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傅老弟,男人若要三妻四妾,本是无可厚非,尤其待你功成名就后,也许更难避免。”已有了一个老婆,孙慕鸿压根不愿有此念头,他其实是说给傅谦听的。“不过,糟糠之妻不下于堂,可别忘了你的意中人未婚妻还在家乡等着你,她得排在第一位,你呢,将来就算要娶妾,可也别冷落了她,还有……”以下才是重要的,“虽然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见傅谦的脸色渐渐有些不对劲,孙慕鸿亮出最终意图,“你可别与人家有夫之妇有什么勾搭啊!”他低声说完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