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中人,面有难色,小马尤甚。
锦昌立即在回家途上严厉地告诫我,以后出席任何大小宴会,绝对不可胡言乱语,以免失礼。
倩彤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我在公众场合跟她碰过面,完全谈笑风生,滔滔不绝,还能怎样形容她呢?总之,她每一句说话都有尺度,有内容,恰到好处地通过笑容传递出来,融化在聆听者之间,叫入接受得好舒服好舒服。
听倩彤说话,根本上是一种享受。她的确有使男听众心悦诚服、女听众慑服的能力。
我不能说不羡慕她的!
像我,彻头彻尾的呆瓜一个,站在华筵盛典之内,简直有点多余。
今天倩彤穿件米白色斯文套装。胸前别了个二十四K镶碎钻的细致胸针。把她配衬得温文尔雅,连平日常见的那三分职业女性的霸气也遮掩得密密实实,益显娇美。
她喜悦地走过我身边来,说:“看!你没有买错这套服装呢!
其实,我无心听她赞美。矜贵大方,穿多次也不会感到厌烦。
一看见倩彤,就想起这些天来所见所闻。骤觉眼前的这位经年亲如骨肉的挚友,有份生疏感觉。
人要了解人,委实是相当困难的。
我正不知如何作答时,倩彤把声线放下,喜悦地说:“他也被邀出席呢!”
我差点冲口而出问:“他是谁?”
随即会意了。
“你会把他介绍给我认识吗?”
倩彤仍旧喜孜孜,心无旁骛地说:“看情形吧!也许不大方便!
其实,你认识他也不管用呢,他不会跟你谈得拢,日后也不会来往,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不就可以了!”
心头像被刺了一针,有点滴的血丝浮现。
为什么日常生活之内,我老是要训练自己从一个正面的角度去看事物,才能安乐?
我当然可以把倩彤的说话看成忠实报导,我俩既情同姊妹,又何必客气?直话直说是应该的。
然而,心上的血丝还是涌现。
人的自尊毕竟最是脆弱。
锦昌曾经向我提示过:“你别天真,这个世界有百亿家财的人绝对不会把五十亿的放在眼内。倩彤与郁真跟你亲近,并非考虑你的智慧,只是当你是家庭中一件有用的物品,起方便的作用。”
我当时不以为然,因为作为一件有用的家庭用品,也是有价值的。
如今想来,家庭用品难登大雅之堂,不值得在人前亮相。这也不是不悲哀的!
眼前的倩彤,当然不会明白我心里产生的千百个问号,她一直微笑着,……
突然间,她收敛了舒舒服服的笑容,代之而起的是点点尴尬与微微怆惶。
我回转头,望见有两位丰容盛髻的女士陪伴着新娘子傅玉书走过来。
傅家小姐的一张脸,细白滑嫩得别人一看见就知道什么叫养尊处优,那么娇小玲珑的身段毫不畏难地罩上一件曳地的长婚纱,粉颈上还戴了一条重型的、由起码几十颗克拉装巨钻镶成的颈链,当中嵌上成颗龙眼般大的、杏圆血红宝石,完完全全集富贵荣华。粉琢玉砌于一身。
令人惊叹!
我爽爽快快地说:“恭喜恭喜,恭喜你与新郎永结同心,白发齐眉!”
在这种场合,我可以说的和敢说的话实在不多,一有机会,立即表现自己。
“谢谢!”傅玉书笑得甜到人家心上去。真要命,这天之骄女差不多有齐太阳底下的一切。听说新婚夫婿是牛津大学博士,专攻英国文学!有钱人家念文学,才叫相得益彰!
这是个连我都懂的道理了!
身旁其中一位太太微笑插嘴道:“一定是永结同心,白发齐眉的!名正言顺的夫妻嘛,单是亲朋戚友的善颂善祷,已多福庇,挡得住任何风风雨雨了。”
说得极是� �
傅玉书跟我说:“你们认识吗?我绐你们介绍,这位是施家骥议员夫人……”
我登时吓得摇摇欲坠,手上拿鸡尾酒杯的手随即震抖,酒不住在水晶杯内荡漾……我看上去,自觉晕眩。
站好了,定下神来,更慌张。原来就在我不知所措之中,新娘子给别些宾客簇拥着又如穿花蝴蝶般跑到别处去了!只余下四个女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施家骥夫人,施家骥情人、施家骥情人的女朋友和另外一个可能是施家骥夫人的女朋友!我的天!快要短兵相接。
我简直觉得如临大敌,瞪着眼,望住那个施太太……
敌人终于笑口吟吟地开口讲话了:“王太太不是单独一个儿赴会吧?王先生也来了吗?”
她们两个朋友,一唱一和:“王锦昌是傅翁的爱将,要算半个主人了!当然在酒会里头……”
“王太太怎么一个儿开小差呢?现今有位一表人才的先生,太太得步步为营呢!”
我拿眼看倩彤。她粉脸泛白,没有太大的反应,然而,分明的无法脱离险境,干尴尬。
对方毫不放松:“时光正在倒流五十年,这年头甚多女人甘于做妾!”
脑子里灵光一闪,我竟答:“对呀!天下间一有你情我愿的事,就防不胜防,跟是肯定白跟的了,对不对?”
话溜了出口,我突然有种反败为胜的畅快感,还能向着两只摆明张牙舞爪的雌老虎冷笑。
第一次在生活上知道半斤八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施家骥太太以及她的那位朋友的威风霎时掉了一半,也真难为她们,搜索枯肠,只找到这么一句回话:“我们以为女人只会物伤其类!”
我毫不思考地答:“根本是非我族类,何伤之有?两位太太跟孟倩彤小姐认识吗?是我的好朋友!”
趁着此时有别的宾客穿来插去,热烈招呼,二人知难而退。
倩彤默默的望住我,再微垂下头,轻声说了句:“多谢!”
我拍拍她肩膀说:“我们不只是好朋友,是好姊妹是不是?”
一整晚,我心不在焉之余,竟有点从未有过的顾盼自豪。想来我做人处事的潜质颇佳吧!到底是受过正统大学教育的人,只不过对社会生疏了,只消几回练习,还是有希望的。
我多想在回家的路上,把过程转告锦昌,回心一想,还是不必了!
我和他之间愈来愈多少一事得一事的怪感觉!
况且,要说战胜了施家妇,也还未必!
唉!胆敢大庭广众,出言相欺,可知来意不善,今回对方输在轻敌,否则,理亏的一边还是容易在人前矮了一截的。不是吗?斯斯文文的言语交锋,也还能撑得住,如果有日明枪明刀呢,无论如何有法律保障的人在社会上占有优势!杂货店内那些无牌洗洁精,又平又靓,都无人问津,是必要斧头牌,奈何!
倩彤身光颈靓的人,为什么要去淌这种浑水?那施家骥是个三头六臂的人,值得如此拜服吗?
我根本不知道那些议员在搞什么鬼。
算了,人各有志!
我刚才在阵前硬说物以类聚,其实全是为了维护倩彤而作的违背良心话。
可是,在人前袒护倩彤是我的当然责任,我确是非常非常非常真心的。锦昌曾说我常在人前提起倩彤的交情是志在高攀,他错呢!叨光之余,联朋结党等于承担彼此的苦难。倩彤的成败苦乐,我一律感同身受。十只手指有长短,世上哪会尽是便宜事?不见得有朝一日,要对付倩彤的人会得特别怜惜我!
谁说日子不是箭一般地飞驰而过?
一眨眼,我们全家就得上加拿大驻港专员公署去接受移民面试了。
锦昌办的是投资移民,因为我们根本没有亲属在彼邦,锦昌只好委托律师,代他以二十五万加币投资在加国移民部特许的银行贷款基金之上,就轻而易举地过关了。
那移民官是个男的,一脸祥和,只向锦昌问了几个简单问题,包括问他何时启程、何时向永成建筑请辞等等,锦昌说:“最希望能赶及八月一家成行,以便我女儿可以在今秋入学!”
转到移民官问我的,我的手一直抖,干脆双手垫在大腿下压着。他问:
“王太太到过温哥华?”
我点点头:“年前旅行去过了!”
“观感如何?”
“蛮好的!”
“你若长居,会适应?”
“无所谓,我在香港的生活也甚是简朴。在那儿洗衫煮饭,服侍丈夫女儿还不是一样!”
没想到我如此实话实说,该移民官满意地不住点头。
他又跟沛沛闲聊。这女儿甚为出色,才说上两句话,她就兴致勃勃地反客为主,拼命追问对方关于加拿大的大学生活,她决定要攻读时下最吃香的改良品种科学,急于查询哥伦比亚大学这一科可有闻名。
那移民官说:“加拿大实在最欢迎像王沛沛这种年青人,有信心、有活力,适应力强,勇于融入新环境之内。我们其实并不反对移民者以九七为首要移民理由,只是期望顺应这项移民需要,人们可以积极地接受及学习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
香港人灵活变通的能力闻名于世,只要有充足心理准备,简直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