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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说生命再无歌无梦,自接手建立段氏食品企业以后,我可以一连有四至五小时的睡眠时间,已是当日最大的快慰。

  要成功地开创企业,不能单靠一人智慧,我开始积极延揽人材,只因温哥华的香港移民日多,收到的求职信中,竟有很多是香港人。

  这晚,灯下细阅各人的履历,发现有一位名叫周钰城的申请人。相片十分面熟,我快快读他的履历,曾在移民局任职多年。

  我想起来了。

  翌日,当即电约他来我办公室。

  周钰城很大方,他是分明的知道我的底蕴,但并不一见面就相认。我问,他答,一句是一句,完全没有半句多余而不得体的话。

  这很好,过去的我不但不愿意再提,而且正如我给周钰城说的一样:“很开心能有你加入段氏食品企业,你有相当稳健的行政经验,且又有适当的人情味,这是难能可贵的。我们的合作,绝对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而不是一个拖泥带水式的旧关系延续。”

  周钰城会意地点头。自此就成为我身边的得力助手。

  私下,我自知有点报答周钰城当年义助我一臂之恩的意思。然而,周钰城的工作成绩,令我这并不欲扩张的私人感情可以愉快地中止。他负责把段氏食品,进行全省的招牌零售生意,不断设立分店。我的另一位洋鬼子助手毕业于哈佛大学商管系,有多年企业管理经验的米高福特,则负责策划全国的批发业务。两人都成绩斐然。

  韦迪送来一份报告,我赫然动容,因为他建议我接受香港厂商会的邀请,回港去参加他们的周年晚会,做主礼嘉宾,并作一次专题演讲。

  “我不打算回去!”我给韦迪说。

  “为什么?好好的一个衣锦还乡。”

  “并无炫耀对象。”

  “那岂不更加坦然。何必无私显见私?”

  “此行对业务有用吗?除了加强形象!”

  “当然,段氏日内就要上市,让香港人先认识你,他们将来会是具潜质的投资者,香港人来温哥华定居者众。” 

  我笑,不能说韦迪之言不成理,只是圈子兜得太大,有点牵强。然,韦迪是个很出色的生意人材,他晓得催谷客户,接纳他的各种计划建议,以能从中收费获利。这是很健康而且值得赞赏鼓励的生意手法。

  “只是……”我略为犹豫,“让我跟米高说一声,看他认为我们正筹组段氏在温哥华与多伦多挂牌上市的时期,我是否可以抽空走一趟!”

  所得的答案,令我决定成行。段氏上市只是手续问题,因为我们完全符合上市条件,在公司历史背景上,段氏上承麦氏的长远年份,业绩盈利更是有目共睹。段氏之所以安排上市,其实是加拿大有名商人银行自动力邀所致,谁不在有潜力的公司上头打主意,何况家传户晓、人人冰箱内必有一盒的“泪盈点心”?

  所以说,财来自有方。什么也强求不得!

  我让周钰城和韦迪,以及他公司内负责客户公关的—名大员陪着我回港去一个星期,米高福特则留守大本营。

  航机飞抵启德机场,我们一行数人,步至关卡。

  站到移民局柜台跟前,我呆住了。

  曾几何时,我震栗地递上了护照,足下全身发软,只要移民官一个眼色,有警察向我走来,我就会瘫痪在地。

  如今,迎上来的仍然是移民官,礼貌的微笑向我们打招呼。并对周钰城说:“周先生,欢迎你回来,加拿大生活可好?”

  显然是周钰城的旧部属。

  “多谢!有一点运气,找到理想工作!”

  移民官看我一眼,礼貌说:“段小姐真人比报纸刊登的照片年青得多!”

  我含笑称谢。

  不知对方是否年前查阅我入境护照的同一个人,事隔经年,我相信自己是更年青了。

  得意与失意,当然判若两人。

  我们不用久候,很快步出机场。

  眼前闪耀。记者迫不及待地抢镜头。

  我轻声对韦迪说:“你办事真不遗余力,一定把香港这边承接我们生意的公关公司好好地叮嘱一番,才有这种场面。”

  韦迪摇摇头:“你看每事每物都如此冷血!”

  “怎么样?不对吗?我绝不高估自己的力量,以免挫败,也决不令任何假相冲昏我的头脑!”

  “这是你老是站于不败之地的缘故!”

  “败过的人额外留神。”

  我们住在半岛酒店。

  一连串的记者招待会与应酬,令我有点吃不消。

  老是盼望参加完厂商会的周年晚宴,把在加拿大设厂经营企业的经验给香港的工业家报导完,就回到加拿大去。晚宴设在丽晶酒店,半岛仍用汽车把我们载过去。

  我突然回头跟几位随员说:“你们另坐一辆汽车去!”

  并没有解释。他们已开始习惯在某些事情上,我有点独断独行。

  我坐进墨绿色的劳斯莱斯里头,对司机说:

  “请在尖东一带,沿海边走一圈。”

  香江半岛对岸景色,一一尽入眼帘,我让司机慢驶,寻到了当年,我深夜独坐的那张海边长凳,依然冷清清地躺在那儿,无人过问。四周寂静,连一个流浪汉的影子都没有。

  但,我分明看见了一个凄惶的身影,仍旧坐在凳子上,冼是默默垂泪,继而纵声狂笑……

  一眨眼,原来都已成过去。

  尾声

  丽晶楼头,又是衣香鬓影,花团锦簇。

  一切的景象,都是如许的似曾相识。

  傅玉书的婚宴,仿如昨日。

  我看见走到我跟前来的又是施家骥太太,当然今非昔比。

  我趋前跟她握手。

  “你也刚回香江来?谢谢你!”

  “与有荣焉!”她含笑给我介绍,在她身旁的老者正是恒茂银行的主席聂有荣。

  “聂先生,多谢你跟聂小姐的栽培!”

  “别说客气话,段氏上市的情况如何?是公开认购吧?

  我会嘱咐我的经纪捧场!”

  当年,做梦还不曾想过有这种对白吧!

  晚饭前的酒会,我自然成了众人的宠儿。

  忙得团团转的当儿,我瞥见了一双熟悉,微带忧虑而又喜悦的大眼睛,在芸芸宾客之中,望住我。

  是孟倩肜!

  我们俩遥遥的、隔着一些熙来攘往的人群相对。

  最终,我举起了手中的香槟酒,以这个轻微的动作,向她打招呼。

  她望见,回敬了我。

  我们把香槟一饮而尽。

  彼此都没有上前寒暄叙旧的意思,一切心照不宣。

  人际间的离与合,从来勉强不得。

  真可怕,我和倩彤,在智慧的深度上,原来如此的不相伯仲。如果我们今天才开始相识,成了莫逆,必会终老!

  如今呢,只好等待另一个机缘,重拾旧山河了!

  席终人散,回到半岛酒店的套房内。我脱下晚装,把自己抛进浴缸去。

  每一次浸在温柔的水中,都有一种不愿再爬起来的感觉,人生怎么可以如此疲累?

  电话响起来,我伸手接听。

  “段小姐吗?对不起,骚扰你了!我是周钰城!”

  “加拿大那边有事?”

  “不,不,米高刚来电话,上市一事甚是顺利,只是……”

  “什么事呢?”

  “段小姐,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

  “关于我家里头的事?”我有预感。

  “是的。”

  “你说吧!”

  “段郁真她……死了!”

  迎头一下重击似,我登时没有了感觉。

  “段小姐,段小姐……你还在吗?”

  “怎么样死的?”

  “自杀。刚自旧同事传来的消息,今早段老太起床,见郁真没有醒过来,入房催她上班,才发觉已经出事,吞掉整瓶安眠药,送到医院去抢救一整天,终告不治。”

  “谢谢你告诉我!”

  浴缸的水仍然暖洋洋,我着实舍不得站起来。仰着头,枕在浴缸上。半岛酒店的房间,天花板这么高。

  郁真死了!

  是自杀的!!

  为何如此痛不欲生?

  她竟有比我更凄惶的遭遇?

  不是说慷慨赴死易,忍辱负重难吗?

  这只不过是二者的一重比较,实情是各有千秋。二人,她择前者,我选后者,谁都不曾好过。

  当郁真吞下整瓶安眠药时,她可有想到我?

  一定有,所以才死,或者才更坚定死志。

  年来,她根本没有好过。

  妹妹在跟锦昌之前与之后,都没有好过。她的难处,一直不为人知,正如我的情况一样。

  每个人生都是苦不是甜吗?

  无论如何,段郁真是挨不下去了。

  一死自然回不得了头,而忍辱负重却仍有一线生机出生天!

  郁真,郁真,你何必?

  何必连一线生机都不给自己,不给旁人?究竟狠心的人是我还是你?

  我嚎啕大哭,不能自已。

  泪眼蒙糊之中,看得见我坐在郁真床头,数着一分一秒,让她再睡那么五分钟,就事必要推醒她,一同上学去了,我这妹子从来赖床爱睡!

  周钰城告诉我,郁真将在三天后于歌连臣角火葬。

  我没有什么表示。

  要不要去送郁真最后一程?见她这最后一面?

  在丧礼上会见到的人,一定还有母亲和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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