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那户所谓好人家,姓陆。
准新郎年纪少说也有四十多,老婆刚去世两年的样子,遗下了二男一女。
娶我,当然是做继室。
这还不打紧,我偷偷跑到陆家去,窥视过那男人的形貌与举动。之后,就立下心志 ,在那夜里跑。出来了。
从那扇糊了厚纸的窗户隙缝中望进陆家的客厅里去,只见那姓陆的,把一只脚堂而 皇之地竖在木凳上,另一只脚沾地,脱掉了鞋子的,只不断地摇晃,真有点像发羊吊似 。
我登时觉得呕心至极。
活到如今四十岁的样子,我仍认为最不能忍受的男人动静就是脚尖沾在地上不住的 摇摇震震,一派低三下四的恶形恶相就是如此不遗余力地表露出来,教人受不了。
记得姨母曾冷言冷语地骂过我:「相生好一点点,好高骛远!」
我不知道上一代的恩怨,但从小到大的际遇,我差不多可以推想以致确定,姨母跟 我母亲的姊妹之情不怎么样。
如果我像母亲,那么跟姨母的品性也就太格格不入了。
逃到本城的经历,真正不堪回首。
可干辛万苦都熬过去了。
自入贺门后不久,我托群姐口江门去了一趟。
姨母还健在,七个孩子却死掉三个,期间国族以致于家门的沧桑,且不必再提了。 余下来的几个表兄表姐,都是贫无立锥之地。
姑念着姨母也真有养育之恩,我每月均对他们定期接济。
前年时,我还汇了一笔可观款项,在江门盖了所象样的房子,让姨母养老去。
至于说,会不会回到乡间去探望她呢,可不必了!
见着了面,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真心话,虚假客气一番则彼此都是负累。
对姨母一家的恩惠算是报答过了,我既不希罕她言谢,更怕她不会得些好处须回手 ,还是噜噜苏苏,贪得无厌,那又何必把一重已经表面愈合起来的亲戚关系再便生生地 拆散呢?
故而,我对贺智的问题,是回答得清爽而肯定的。
贺智说:「我昨天听潘光中说,他父亲和祖母都极渴望能回乡一转呢,他本人就从 未到过中国,他是在曼谷出生的。」
「哦,是吗?」原来潘大妈还健在,且已被儿子接到外头世界供养了,那敢情好。
贺智知道有关潘家的消息,比我还多。
「三姨,你有跟爸爸提起过潘叔叔的要求吗?」
「什么要求了?」
第五章
看见贺智的殷勤紧张,心诚意恳,更添我的迷惘。
「叔叔不是邀请我们到泰国去看望他们吗?」
啊,原来如此。
一整个早上,贺智兴致勃勃地跟我攀谈,目的无非在此?
我抿着嘴,不敢笑出来。
应该不是我的敏感吧?
我也曾试过有如此情怀。
对像也是潘家人。
小时候,老是候在姨母身边,希望得着一些好差事,例如替姨母给潘大妈送上些什 么东西之类,醉翁之意不在酒。
唉!都过去了!
如今所有情爱上头的把戏,也该轮到下一代的份儿。
我给贺智说:「昨儿个晚上回来,你爸爸也真太累了,所以,我没有跟他提起。」
「那么,今晚有便就给他提一提吧?」
贺智竟如此着迹地露了个猴急相。
「好的。」我应着。
「三姨,我看爸爸到外头去舒筋活络一下也是好的,一天到晚在大开大埋、大起大 落的金融市场中伤脑筋,总得有个歇息的时间,对健康有良好影响。就是你,三姨,经 年累月的陪在爸爸身边,总不见你有什么海外旅行,不也趁机去看看外头风光嘛!」
我心里暗暗的叹息一声。真是的,商场无父子,谁都只先管了本身的利益,把亲人 的处境搁在一旁。
如果聂淑君于此刻走进来,听到贺智给我说的一番话,怕真要呕一地的血。
我当然不是个喜欢穷追猛打、乘胜追击的人,我安慰贺智说:「你知道你爸爸最不 喜欢到外头走!他老嫌候在机场与花在舟车之上的时间太多。这是他性急使然,真不是 什么人有把握将他劝服的。」
「你试试,他最听你的话。」
「那也要看是什么事呢!总之,潘叔叔的盛情要是难却的话,不就由你代爸爸走这 一趟。我给他说一声,且看看他的意思再说好了!」
贺智对我的安排,显然是满意的。
泰国是人人可去之地,然,能够打正招牌,成行得名正言顺一点,很多事会好办得 多。
我哪有不明之理。
当晚,我趁饭后,陪敬生坐在园子里吃茶,就给他道达了这个意思。
敬生听罢,随即答:「什么地方都不去了。要去,就贺智去吧,她也不是不惯跑码 头的人,还劳我们费心呢!」
这做父亲的,当然不明白女儿的心意。
反正有他这句话,一切易办得多,也就算交差了。
「这些天来,我特别觉得疲累。」
敬生微微的叹一口气。
「那就早点睡吧,一定是为了寿宴之事,劳累了一点。」
人的疲倦很多时来自精神紧张。
虽说敬生拜寿,功夫都是贺氏与顺昌隆的伙计包办,敬生还是伤了心的。
单是那张要劳动计算机处理的宾客名单,就修改完又修改,校对完再校对。我就不知 听敬生多少次埋怨,怕会请漏了该请的客人。
真是做酒容易请酒难。
这份担挂不是不劳心费劲的。
我这就打算陪敬生回到睡房休息去。只是敬生拖住了我的手,示意要我坐下。
「小三,我很想跟你好好的谈一阵。」
「有什么要紧事呢?你这一边喊累,一边又心野了。」
「不,是要紧事。一直盘算着找个什么时候给你讲清楚,只是没有机缘。越拖下去 ,心里头越不安稳,早早给你解释明白,我才叫安乐。」
「解释什么?」我幽他一默:「你外头另有一个女人?」
「我要是这么讲,你信不信?」
「有什么不信?这年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不会发生?照说呢,你贺敬生只要心动一 下,怕不立即有成营美女侍候跟前、供你使唤。」
「就这一点不公平是不是?我和你都这么条件优厚,可是我可以三妻四妾,你可不 能!」
真难得这敬生会坦坦白白说这公道话。
「我可不作这种奢望,多个香炉多个鬼,烦都烦死,你们男人喜欢苦中取乐,也叫 做活该,同情不得。」
「小三,我就从来都爱你这份潇洒!」
「还真多谢你的欣赏,我原以为自己是浑身的迫不得已。」
「这一辈子,你待我,跟我待你,也真算得上是半斤八两、真心诚意了,当然,我 欠你的似乎还多一点。」
能有敬生的这句话,应该是什么缺憾都补救过来了。
「小三,我已尽我之所能照顾你了。如果有什么大事发生,就得看你的本事与定力 。」
「这句话,你不是已经说过多次了?」
「对,因不放心之故,故而再认真的说一遍。」
「有什么不放心?我从来都让你替我拿主意。」
「总有一天,我无法代劳。」
「我不要听这种无聊话,你也别讲,否则,我这就回屋子里不管你了。」
「小三,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
「好,好,好。不讲这些,且讲生意上头的安排与时局的见解你听好不好?」
我原本没有兴趣的,只是也不好太逆敬生的意思。
他最喜爱的话题,也不外乎是生意。生意又跟时事局势有密切关系,我随侍在侧这 么多年,也很有点耳熟能详了。
敬生很认真地说:「这些年来,贺家的家底至厚,如果下一代是按部就班的营运下 去,家业断不会动摇。」
「贺聪、贺智与贺勇都算得上商业人才,也不见得几个孩子有什么不良嗜好,这些 年大错总不曾出过,我原是可以放心的。」
「最令我担挂的是你的处境。小三,说到底我都有五名亲骨肉,对他们都应该予以 照顾,这并不表示我爱你就不够了。因此将来贺家家产由他们摊分,是我的心意。只是 ,贺杰只能占一份的话,也很容易吃亏。为此,我最近把所有名下的资产都归纳到一间 就叫敬生企业的公司上头去。」
「敬生企业的股权分为A股与B股,持股量虽然轻重有别,然,我会规定任何公司的 决策,包括重大买卖,必须A及B股多数持有人答允,才可以通过。」
「小三,你记住了。你的权力在这上头并不因贺杰名下股份的多少而比任何人差。 换言之,将来贺家天下,你绝对有份作主。」
「敬生,这真是将来的事了,我但愿永不作主。」
「小三,有备无患,你让我讲下去,好使我安乐!」
我没有再作声,静静地听敬生讲下去:「原本呢,权位既已移交到下一代手里,要 怎样处理,我也是眼不见为净,不必多所牵挂。「然,我与我父辛苦经营多年,才打出 的这片江山,总是心血与感情所在。如果有我做主的一日,贺家是不会撤离本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