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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或者……

  老天,不会是程张佩芬吧?她并不漂亮,端端正正的一张脸,配以不讨人好感亦不惹人反感的五官,只那份充塞于眉梢眼角的孤高梗直,颇见突出。

  父亲会不会是晓得欣赏女人气质有甚于相貌的人?多数男人都不会,商场上的男人尤然!

  我告诉自己可不能再鲁莽,弄出什么笑话来了。帼眉是从小到大的老朋友.,她品性沮驯,不会怪罪于我,过分的热烈与鲁莽若然发生在程张佩芬身上,后果堪虞!

  晚饭开在小偏厅内,只两个人用饭,不劳坐到正式饭厅去,空空洞洞的,益显孤清,女人最易感触,拍连一口饭也吃得不畅快,何必!

  我问菲佣:“瑞心姨呢?”

  “她刚回睡房去!”

  “不跟我们一道吃饭吗?”

  “她说她有点困!”

  我回转头来,问程太:“你也认识瑞心姨姨吗?”

  程太礼貌地点点头。

  “不熟悉?”

  “不!”答得很干脆。

  我把一块豉油鸡髀,夹进程太的饭碗去,并且说:

  “瑞心姨姨的拿手好戏!你试试!”

  “对不起,我不吃鸡的。”程太把鸡髀放在骨碟上,那小小的动作,我看在眼内,只觉得她有点挥之不去的厌弃。

  这女人好固执!

  “程太!菜不合你口味吗?我嘱厨子再弄几个你喜欢吃的小菜吧!”

  “不!我只对这味鸡没有兴趣罢了!其他的都好!”

  一顿饭,在平淡而毫无建设性的小事开始的情况中用毕。

  菲佣上甜品时,我随意地说:

  “希望你喜欢雪耳炖木瓜,这是父亲最心爱的甜品!”

  “喜欢!”程太一羹羹地吃得很仔细。

  “从前父亲下班后在家吃饭,总要吃这道甜品的!”我有意无童地又加多一句:“能够有个体贴的贤内助,知道自己的口味,是男人最大的幸福,可惜父亲缺了这重福分,幸亏瑞心姨姨跟惯他的脾性……”

  我好像还没有讲完,程太就接我的说话:

  “贤内助不一定在家里头管事,在公事上默默苦干,能助男人一臂之力的,更难能可贵。”

  我没有再搭腔。程张佩芬显然觉得自己的一通话有点不对劲,她尝试补充说:

  “我意思是你母亲从前跟故主席创业的功劳更大!”

  是不是有点画蛇添足了?

  我心明澄至极,觉得事有跷蹊。

  一个平日深沉拘谨,审言慎行,习惯了非到迫不得已的境地,都不会多讲一句无谓说话的女人,今儿这个晚上,算是露了一点马脚了。

  我打蛇随棍上:“这么说,爸爸心仪的女人,依你看应是那种现代式的所谓女强人,他不会觉得只躲在厨房里的贤妻良母有何吸引,是不是?”

  “我只能这样猜想!”程张佩芬一脸的酡红仍在:“你看呢?你父亲常说知父莫若女,你俩沟通得很好,会更知道他的心意吧?”

  程张佩芬语调的殷切,令我更添几分怪异的感觉,她竟跟我一样,对父亲会心仪于哪一类型女人,如许有兴趣知道?她不是个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人吗?抑或是上一代的人对宾主交情,额外深厚,不比现今的受薪阶层,总之价高者得,绝不会跟老板发生感情?

  跟老板发生感情?唉,我又胡思乱想到哪儿去了!

  再三提醒自己,不宜操之过急。于是,再没有寻根究底下去。吃罢了甜品不久我就心满意足地让司机把程张佩芬送回家去。

  曲终人散之后,醒起瑞心姨姨身体不适,快步走到她房里去看望。轻轻地叩了门,房门竟没有关上,我伸手推门进去,嘁,“瑞心姨姨!”

  快步走到床前,竟见瑞心姨姨在假寐。一双眼珠子分明在眼皮下震动着。脸上还有泪痕!

  老天!什么事了?

  “瑞心姨!”我坐在床沿,轻轻摇她的手:“你觉得如何?很不舒服吗?我这就去请医生来:”

  瑞心姨微张着眼,急躁地跟我说:“不,我没什么,睡一会就好:”

  “病向浅中医!”

  “只觉心上有点翳,闷闷的,不碍事,慧慧,你放心!”

  “瑞心姨,你别固执,现今家里头只余我俩,你还不好好保重,教我怎么放心?”

  瑞心姨姨的眼泪忍不住流出来,突然地流了一脸。

  “慧慧,慧慧!”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来!告诉我,有任何翳在心头的苦闷,说出来就好!”我像哄一个孩子似的,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你知道慧慧从小就疼爱你!”

  “慧慧,你能把我当成你母亲般看待吗?”

  我吓得把手缩回,一时间不知所措。

  父亲的遗书,又一下子摊开在脑梅里。

  “慧慧,我是不是要求过分了?一个一辈子只懂躲在厨房里煮两餐饭,嘘寒问暖的老妈子,微不足道,只是……”有太多的苦衷出不了口?

  我惊骇。是什么令瑞心姨姨今夜如此的激动?

  她虽是个坦诚开朗的女人,不习惯凡事遮掩隐瞒,可是刚才那句话,也还是失之于鲁莽。

  差不多三十年,我对瑞心姨姨都视如亲属,并无贬抑之心。然,名分上总是主仆,她在江家行走经年,最基本的人情规矩,必是晓得的,因恩出自上,我主动地承认她是自己人才算光彩,缘何会开口相求,冒有失尊严的恶险?除非,作为我母亲的身分于她非常非常重要!我呆呆地望住瑞心姨良久,才晓得答:

  “你怎样胡思乱想起来了?是不是这些天来,父亲已故,我又忙个不亦乐乎,剩下你独个儿在家,变得孤伶伶似的,所以额外敏感了?我是你一手带大的,有哪个时刻我没有把你看成自己母亲似的,如果慧慧一时间疏忽了,你要原谅!”

  “不,不!”瑞心姨姨一边摇着头,眼泪又流了下来:“对不起,慧慧,是我多心,你一向都待我好,这我知道!”为什么突然多心呢?

  我心里头的问题,终于忍不住说出声来!

  瑞心姨姨无辞以对。

  “告诉我,瑞心姨,究竟什么事叫你如此的不畅快?”我跟着一句;“你要是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有什么事不可以相告?”

  瑞心姨姨握住了我的手,这六十岁的年纪,打理家头细务凡三十多年,手还是软绵绵的。

  瑞心姨姨年轻时,说不定是个相当吸引人的女人。一张瓜子脸,配细致的眼耳口鼻,衬细嫩的皮肤,很能惹人怜爱。放这么一个温柔开朗,兼而有之的女人在家里干活,持家理务,额外地喜气洋洋。

  不明白为什么她没有嫁出去,竟在江家终老!

  听父亲稍稍提过,瑞心姨姨父母是我外祖父家的佣人,她出世后,一直陪在傅家小姐身旁,又随她嫁至江家来。四九年更跟我母亲自广州再南移,与父亲会合,定居香港。

  四十年香江岁月,一个小岛都可以由穷乡僻壤摇身变作国际名城,瑞心姨姨还是踏着前人的脚步,完完全全活在旧式社会的世代奴仆制度里!

  我懂性以来,未听过她有怨言半勾,在父亲面前更是唯命是从。

  从未试过提出什么要求的她,如今竟开口说了个令我骇异的要求!一定是什么情绪刺激下的回应!

  我不否认,自己是太有兴趣追查下去了。

  “瑞心姨姨,你信不过我?”

  瑞心姨姨摇着头,终于讷讷地说:

  “我不喜欢程太!慧慧,以后免得过,别让她再上江家来!”

  我愕然。

  “我又要求过分了?从前你父亲在时,也没有把她请到家里来的!只除了一次……”

  “为什么?”我冲口而出。

  瑞心姨姨没有答。

  我还是想问:

  “就为你不高兴她吗?你又凭什么不喜欢主人的秘书了?”

  可是,我再问不出口,一种女性专有的、对感情的敏锐触觉,刺激着我的思维,我试图把一夜之内所搜集的零碎资料,并合起来,成为一幅比较清晰的图案。

  瑞心姨姨分明辞穷接不上我的问话,脸上立时间写上层层叠叠尴尬犹疑,很有点不知所措地移动着身体。

  我只好自动自觉地替她打圃场:

  “我跟程太初合作,请她来吃顿晚饭,以示笼络,你别担心,我不会工作过劳。”

  显然地架了阶梯,好扶瑞心姨姨下台。她果然松了一口气对我说:

  “在商场上有本事的女人,城府比较深。当年对你父亲尽忠,不一定等于如今死心塌地给你效命,你凡事小心!”

  我点点头,伸手替瑞心姨姨盖好了被。

  “你饿吗?要不要嘱咐厨房给你弄点吃的?”

  瑞心姨姨微笑着摇头。

  “那你好好地睡一觉。”

  我站起来,走出房门问:“要锁上门,让你睡得安稳一点吗?”

  “不!”瑞心姨姨立即反对肚:“我从不锁上门睡觉的!”

  瑞心姨姨认真反应过剧,好像我问她:你要不要作奸犯科似的?我解释:

  “我以为女人多数没有安全感,锁上门比较安心!”

  我就是从来要锁上门,才睡得着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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