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再无利用价值?”我问杜青云。
“应该说,我们已经达到目的。今天下午我已向本城报纸发放重组伟力电讯的消息,与此同时,今晚,正正是美国时间,韦迪逊电脑会宣布新产品须要重新研究功能,始能适应市场需要。我们信托户口内的八千万美元老早在我和韦迪逊头头秘密协商下,名义与贱面上过户。换言之,伟力电讯未开锣鼓,已投资失策,市场人士哗然之余,必定风声鹤唳,最适合于此时加上流盲说利通银行不稳,只因江福慧这项失策将转嫁至利通头上去,故而连日利通股份节节下挫,如此一来,必会引致银行挤兑,层层相因,我跟某大经纪银行联手安排抛空利通,会很轻易地补仓过来,当然大大地赚了一笔!”
我并不以为自己在造梦。
因为我紧咬着口唇,有分明的剧痛,跟我的心一样,随着那清晰得无法逃避的痛楚,滴出血来。
“青云,你竟如数家珍地诉说你的天罗地网?”
“对。反正明天,一切真相大白。瞒也瞒不了。”
“为了什么?青云。”
就算我不值得人爱,都母须以此手段,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
地狱之于我是如许陌生,恐怖到难以形容,我吓得惨叫。
“为了陆湘灵,一个我生生世世深爱的女人。”
“你有和蒋帽眉的一段情谊,自不难明白童年时代已孕育的感情,是何等牢不可破。小时候,我们家穷,一整栋大厦住的都是丰衣足食的人,没有一家人愿意孩子跟大厦看更的儿女混在一起。自懂性以来,我就知道什么是世态炎凉。最善心的住户,也只是把一些他们孩子穿旧的衣服、吃剩的糖果送到我们的小屋来,就期待我们感激流涕,三呼谢恩。
“只有陆湘灵的一家以朋友看待,湘灵放学必到平台上找我,把她用零用钱买下的糖果玩具跟我分享。湘灵父母晚上要外出应酬,把我请到他们家为湘灵作伴,是诚意地征求我的意见,请家中佣人备办两人用的晚膳消夜,好让我和湘灵款尝。
“原以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情谊,加上我的勤奋上进,会为我们带来一个幸福的未来。然,就在湘灵的父亲陈尸血泊的那一天,我们惊觉好梦成空,为我们揭开丑陋人生的序幕者,竟是你的父亲!”
“你含血喷人!”我怒不可遏,对杜青云开始咬牙切齿地痛恨。
“我含血喷人?当年湘灵之父陆建通跟江尚贤是一同自大陆南下香江创业的知交,陆建通之所以创办伟力电讯,是江尚贤在幕后支撑的,那年头银行持牌人不能同时经营股票行,江尚贤看着七二年大市兴旺,舍不得白白放过发财机会,于是他着陆建通申请经纪牌,兼筹组公司—上市,所有资金都以陆建通名义申请,江尚贤批准,向利通借贷,原准备合伙赢个盆满钹满。一旦风起云涌,大市崩溃,江尚贤为了置身事外,保持银行家的稳健保守作风与声誉,明令斩仓,陆建通断了银行的支持,又遇上大批股票客户的不认账,内忧外患,一时急痛,顿萌死志。
“湘灵的母亲悲伤过度,精神不堪打击,已造成体弱多病,其后还突然患上肝病,全靠湘灵的皮肉钱苟延残喘,直至湘灵那个孽种出生,始撒手尘寰。”
“杜青云,罪不在后代,你别侮辱可儿!”
杜青云冷笑:“你以为可儿是你什么人?你亲生妹子?真笑话了!连陆湘灵都弄不清楚她的生父是谁。你的亲属情意结倒真要命!”
脑海里回想起可儿瑟瑟缩缩,有失童真的举止,回想起青云严厉地对她瞪眼,着她谨记教训的情景。我连连冷颤,连牙关都难以控制地抖动起来。
“杜青云,你冷血安排的一切!”
“对,我安排的一切,连你回港见湛晓兰之前,我已在长途电话里嘱陆湘灵到晓庐去亮相在内,还有我等在赤柱的餐厅,碰我的运气,还有我们从不替可儿装扮,为了你,给她买了一总红彤彤的发饰,还有……”
“杜青云,你住口!”我狠狠地喝住了他,之后竟无力气再作言语。
排山倒海的打击,使我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临于崩溃边缘。
青云还在冷笑:
“请别告诉我,你曾深深地爱上我。
“我当然经历过什么是深情与挚爱。我这么个条件的一个男人放在你江福慧跟前,是太受用了。
“请别忘记,在你委身待我以后,我在你心目中的价值还只是一亿元而已,这占你身家之百分之几?
“我考进利通去,就为看不得湘灵经年的委屈,不得萱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要伺机行动。真没想到,天赐良机,你双手奉献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让我们了断这十多年的恩怨。原本打算骗你一亿,然一亿与十亿,你一样会觉得我们罪该万死没有分别了,既如是,我们就不必再手下留情了。富人不知贫人苦,当年江家不仁,就别怪我们今日不义了。”
我抓住了床头几上的一个花瓶,用力地敲在几角上,使之断为两截,我紧握着碎瓶的一截,向准杜青云,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
“你立即离开,在我未改变主意之前离开,否则,我会跟你拚命。”
杜青云没有停止冷笑。然,他终于慢步走向房门口,再回转头来说:
“如果你经历过真爱,就会知道置生死于度外是怎么一回事了。你要杀我,防得你一朝,防不了一世。我告诉你,我不怕死,我只怕跟陆湘灵分离,只怕她心头的积怨无法宣泄,只怕她半生的屈辱不能平反,又怕我们无法富贵奢华地双宿双牺下去,此外,我什么都不怕!
“我并不像你,江福慧,你怕寂寞,你怕人言,怕得要死!
“以你的才具,不配有这副身家,我们聪敏勤奋的人分你的一杯羹,有何不可?
“我走了,还有什么你想知道而我又未曾交代清楚的?
“对了!你大概情迷童乱,未曾想过,我和陆湘灵联合起来,自然知道江家父女不为人知的胎痣。这倒是我要向你说声多谢的。
“你要好好保重,因为利通的苦难不绝,自明天起,还须靠你!”
杜青云开门走出去,再关上门时,我猛力用手上的花瓶向手腕一割,眼前猩红一片,跟眼泪一样如泉地涌出来。
再醒来时,周遭白茫茫一片。
过去的一切,一时间寻不回来似的。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福慧!福慧!”有人在我耳畔不停叫喊,像出力地把我自迷惘的、遥远的一方硬拉回人间来。
啊,福慧!我原来叫福慧!福慧是我!
对,省起来了,自小到大就听父亲说,女孩儿家,最重要是福慧双修,故而以此命名。
我疲倦地微笑。一切一切都渐渐地回复记忆了。
睁开眼睛,看见了自己的睡房,都站满了人,何耀基、胡念成律师、瑞心姨姨以及蒋帼眉,还有佣人、护士。
我蠕动着身子,意图挣扎着坐起来,竟没有成功,人还是虚脱的。
护士忙于替我垫高了枕,让我可以略略平视各人,很舒服了点。
我以听来犹似微弱,但仍清楚的声音问:“利通如何?”
“福慧,别管这些,你休养要紧!”瑞心姨姨说着眼泪就掉下来:“医生给你打了镇静针,休养才一天功夫!”
我摆摆手,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人一下子回复了知觉,就等于要活下去了。
死不能死,又生不能生的话,更辛苦,更凄凉。
一种浓郁的劫后余生的衰伤,刺激着我的思维,我正视了自己的身分。有身分的人,也必有责任,我萦念着利通,怕它已面对危急存亡之秋了。
我拿眼看何耀基,再问:“利通如何?”
何耀基讷讷地答:“今天伟力一经宣布停牌,美国那边又传来坏消息……”
我又摆摆手,听不下去了,一下子记忆全部回笼,无须他再重复预知的噩耗,杜青云的计划已在逐步实现。
杜青云,这个名字,于我,突然地由迷糯而至清晰,血淋淋似地呈现在脑海里,使我又似有一阵晕眩。
我闭一闭眼,再竭力睁开来,心上开始鼓励自己,只能迎战,不要逃避。
“市场上的谣言四起,都说利通运用资金受到重创,挤兑情况相当严重,你又出了事,我们只得向外宣称,你仍在加拿大未回。”何耀基报告完后,垂手而立,整个人看上去老掉十年。
“银行的现金周转能否应付挤兑?”我问。
何耀基皱皱眉:“如果明后天继续如此,必定力有不逮。如今要收回放款的话,更惹风声鹤唳。”
“利通的股价呢?”我气若游丝。
“跌至三年来的最低点,跌幅达百分之六十。”
“胡律师,父亲的基金,我能借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