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跳蓝天碧酶,近看打拍在岩石上,溅起的浪花,一如千百堆白茫茫的雪。曾几何时,父亲必是幸福地跟他所爱的一个女人,承着良辰,观赏美景,浸浴在美丽的黄昏之恋之中,说不尽的轻怜浅爱,谈不完的盟山誓海!
父亲营投孤寡半生,他得着如此回报,最是公平!想想,我也浑然陶醉!可是,那个女人是谁?
眼前景物如昔,伊人已杳,我往哪儿找去?人海茫茫,别说没有贵姓芳名,连她的高矮肥瘦、年龄、样貌、职业,家庭背景,甚而种族,都一无所知,如何寻觅?天!父亲跟我开了这么一个天大笑话!
银行家的本色是言而有信,就这样,他就真的直接间接都不给我留一点线索,我难道回利通银行,翻看父亲的电话簿,凡是女性,就摇个电话去探声气看看对方是不是父亲的情妇?
抑或在全港,以至全球的报纸,登寻人广告,资料极其简单,只道:“寻找江尚贤情妇一名,特征:女人。”连自己都禁不住失声笑出来!若然泄露半句,如找得到真命天子的话,江家产业与之对分,自认是父亲的情人者,怕会自世界各地飞来,踩沉香江。
我再读父亲的遗书一遍,实在感情真挚,绝对绝对不是跟我开玩笑!要寻蛛丝马迹,可又难比登天!如何抽丝剥茧,先寻出一个头绪来呢?真真费煞思量!我开始从正途推想,父亲会跟个什么样的女人闹恋爱?
首先,我应摒除所有外籍人士。不单因为父亲的英文不灵光,其实语言在相爱的过程上不一定是唯一的沟通工具。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细意的行动,都可以吸引,可以属于永恒!然,父亲一直不喜欢西洋人士,他极讨厌英国人的阴沉狠毒,也不欣赏美国人的夸张豪放。我当然更不必朝极冷门的其他欧陆女人身上打主意。父亲的爱人假定是中国女人无疑。
老天,思考了大半天,才得出了这个所谓进一步的结论,真是!
中国女人何其多?再假设这中国女人不会居于大陆,也不会居于台湾,以至其余世界各地,因为父亲近这三五年,极少出门远行。他并非年事已高,十年前才是五十岁刚出头,精壮异常,只是海外业务,他都让何耀基负责的多。那个中国女人多是在本埠结识的!对了!父亲患上癌症,仍坚持要我远赴加国,就是他终日养病在家,有我服侍在侧的话,不能跟那女人见面了!可以想见情人必定在港居住! 如此抽丝剥茧,不知要多少重功夫,才能寻出更多端倪。闭上跟隋,想,想,想,老希望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耳衅软语一声,有人喊我:“福慧,你睡了?”
我睁开眼,看见帼眉!太阳斜照过来,映得帼眉的脸,似浮了一片淡金。在她原本柔顺的轮廓之上,加了精神焕发的粉饰,特别地好看。凭良心说,帼眉并不比我艳丽。小时候,我俩公仔似的上学,学校里的老师以至同学们的家长,都只会一窝蜂地围上来,伸手摸摸我的苹果脸,拉拉我的长马尾,赞我是甜姐儿。帼眉呢,总是乖乖地站到一旁,待赞美的人群散去,才陪着我上课下课去。她五官端正,眼是眼,眉是眉,整齐地排列在脸庞上,互相配衬得恰如其分,却不见突出,她自己就曾说过“慧慧, 他们说,你那对大眼睛看人时会笑,好像能看到别人的心坎里!”
帼屑从不妒忌我所拥有的一切。课堂上,我每每名列前茅,帼眉则一向只拿中等成绩,问她,她会答:“跟慧慧距离太远,就省下竞争,变为欣赏,更加实惠!”说这话的那年,她大概才十二,三岁。不是没有智慧的一个小女孩。
也只能有如此心思,我们才能相处,进而相亲相爱。在条件上差距太远,连交真心朋友都难。故而,我对帼眉相当珍惜,对她的大方,尤其尊重。
帼眉说过:“每人天生的福分不同,不能强求,你升么都比我强,连父母的爱,我也比不上你,然,有人在世上比自己幸福,终究是好事。”
帼眉自小父母双亡,跟着外婆长大。小时候,她到我家来玩看见爸爸抱着我、疼我,脸上就会流露羡慕而喜悦的表情。且曾透露,我拥有而她独缺的各种福分中,要她挑,她只愿也能有位好父亲!
我望着眼前的帽眉,想起过往的种种,突然心上怦怦跳动!帼眉并不漂亮,可是她温柔婉顺,楚楚可人,不是不吸引的!会不会就是近在咫尺的这个女人?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很多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就是眼前人!
我的推测,也不算不合乎情理。帼眉从小就渴求父爱,父亲又因为爱屋及乌而对她产生怜惜,实不足为奇。况且自我十六岁赴美深造开始,帼屑跟父亲在港一直有来往!
以帼眉一向朴实无华的性格,不重富贵而尚清廉,只谈感情而淡名位,也是颗理成章的事。想着想着,我心竟慢慢温热,不期然地捉住帼眉的手,轻呼一声说:“眉眉,我感谢你,也爱你!”帼眉凝望着我,半丝惊骇,在脸上一闪而过,随即稍稍红了脸,讷讷地说:“老同学,说什么见外的话!”
我捉着帼眉的手,没有放下来,益发抓紧了放在我发烫的脸上,问“眉眉,我有句难为情的说话,不知该不该开口! ”帼屑的战粟加深了,用了一点点的劲力,缩回了她的手道:“有什么话只管说好了,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定会帮忙的。”
“目前没有要你费心费力的事,只是,想跟你道达由衷的感谢。这么多年了。我的为人我的心意,你总应该明白,现在爸爸死了,……也只有我一人做主,谁也不能说什么话,就让我好好地照顾你!爱护你:”
直话直说,原来有一定的难度:自问兜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都不能好好表达出我的意念。帼眉仍然凝望着我,粉脸慢慢飞红,明显地有点难为情!
“眉眉,我明白你的感受!从小,你就是个头脑保守的正经人,可是,世界不同了!你要是像我一样,在海外跑过码头,对种种人际关系都会豁然开朗,自然就不当它是一回事了!就算今日香江,各种处理感情与关系的方式,人们都勇于接受了!更何况,我俩自小已情同姊妹,如今更进一步地相亲相爱,合情合理之外,应该更添喜悦……”
帼眉的脸色骤交,阴睛不定,尴尬万分。“福慧,我知道,你爸爸去世,你感情受创至深,渴望有人可以代替他去爱你,情绪上,你也许极不安定……” “不,不,我是真心诚意的!”我不要帼眉以为我是一时冲动。
“福慧,可是……可是,我不能接受你的特殊照顾与爱护,我不是那类人!”
“眉眉,什么那类人?你别自贬身价,就算那类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帼眉低垂着头,片刻,喃喃自语:“福慧,我们只是老同学,好朋友,感情与关系永远止于此,不能稍越雷池半步!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除你父亲之 外,总会遇上个好男儿,真心诚意地爱你,与你长相厮守,白头偕老!过正常而健康的两性生活,你千万别胡思乱想!”
帼眉再度抬起头来,那表情的纷扰为难尴尬与无奈,触动到我另外的思维,蓦然觉醒,我的天!摆这么大的一个乌龙,生如此离谱的一场误会!
父亲的死害我心神丧乱,他的遣书又教我无所适从!情绪一下子跌荡得太厉害,失控了,竟然出言无状!无缘无故,怎么把帼眉拖进八阵圈里?难怪她想歪了,以为断袖分桃,已成今日人世间普遍接受的游戏!
我恨得自己要死!
“对不起,眉眉,我……”
我不知如何解释,回想方才我那猴急焦灼的言谈举止,真要哑然失笑,自惭形秽!
我假定帼眉是那谜般舶女人,原只凭情急而生的直觉,武断得难辞其咎。
帼眉如果真是父亲挚爱的人,她为什么要隐瞒?最低限度,她让我知道,又有何不可呢?任何女人都有理由对另外一个女人缺乏信心,然,我俩相交相知至深,总不致于将我一视间仁。
情绪由波动、高涨,而至回落。我不免沮丧!
帼眉站起来向我告别,真诚地对我说:
“慧慧,你需要休息!”
我真的需要休息,最低限度,清醒一下混乱的脑筋,平伏一下心头的愁绪!
一连多天,午夜梦回,我老想着父亲遗书所肓!谁是那个她?
茫无边际地日夜苦思,绝对不是办法!
要不要找个人商量着去?
不!
答案是最明显不过了。最低限度,目前只能静心思虑,观察,不可以希冀有商有量,共谋对策。因为秘密一泄露,所能招致的节外生枝,大有可能使我难于招架,更扰乱视听,终至阵脚大乱,后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