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按电梯四十六楼,直走向他的办公室,我很自然地跟在后头。
还未到早上八时,写字楼空无一人,然,我们喜欢有个小天地,于是随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据案大嚼。
“你多久未曾有过这个吃相了?”青云又取笑我。
我并不多心,并不以为他这么说是稍含侮辱。
是真的,江家大宅与利通银行是两款外貌不同,实质一样的牢笼,罩得密不通风,叫住在里头的人喘不过气来。
自古深官帝蔸,多的是徒负青春,寂寞堆耐的怨妇。我又何独不然?能真正开怀畅饮大嚼者,往往是小户人家的恩爱夫妻,真不知羡煞了几许富贵中人!
也许,自今日始,我的好运到来了。有道是飞上枝头作风凰。我心目中的凤凰是个有人爱恋、跟着宜室宜家的女郎。
我望住杜青云,没由来的,又嫣然一笑。
人家说,得来全不费功夫之事,不会珍惜。未知是否对的?我和青云的相识相叙相慕相爱,过程只有沙石,而无风雨,我可仍然珍之重之。
快乐的时光总是易过,一下子,就差不多八点半。我是应该在银行职员未上班之前,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的。感觉好像是童话故事中的灰姑娘,正与王子翩翩共舞,时钟一交凌晨,就立即慌慌张张地揽起曳地的衣裙,匆匆逃离幸福的现场,回到昏暗的角落去。
我和青云都着着实实地有此感觉。
因而连日下来,每当我们谈得开心之际,一看表,限时已至,青云的脸色就会得往下一沉。
这天,他还老实不客气地加了一句:
“南瓜车在门外候驾,还不快走,就要原形毕露了。”
果然,当我踏出青云的办公室时,刚好碰上了电脑部一个早上班的同事,他看见我,微微一愕,慌忙地打招呼,叫了一声:“主席,早晨!”
见那大头鬼的主席名位!恨得我牙痒痒的,忽然,竟有种拂袖而行,另寻天地的志气,充塞于胸臆之间,久久,还是挥之不去!
晚上我也得尽量的把时间挤出来,才得以跟青云见面,实在太多太多太多的应酬。
为此,我无端端当着了秘书康妮的面,发了一大顿脾气。
“为什么一整个星期,竟没有一个晚上是让我休息的?
谁说我把这一总的宴会都答应下来的?”
康妮吓得一脸青白,讷讷地说:
“程太临行前千叮万嘱,这几天晚上的宴会至为重要,千万要提你准备!”
“什么宴会了?你重新讲一遍!”我不知在气谁,总之,气得什么似的,也许连额头的青筋都在暴跳不已。
康妮战战兢兢地细诉:
“今晚中总宴客,国内来了银行业的访问团;明晚财政司欢宴新加坡国家财政部部长;后天晚上,美国领事馆为前美国国家储备局主席获加先生设宴,全都有你的份儿。”
对,真没有一晚,是可以缺席的。
这些来头如此犀利的宴会,更断断不可指派利通任何—位高级职员替代,连何耀基都没有这份资格。
我继承父亲的不只是他的财富,且是他的名位与权势,夫复何言?
我问康妮:“那么这个周四呢?还有什么不可以推掉的节目?我这个周五就得去纽约了。”
“周四,你在家里宴客!”
我差点怪叫。
康妮退出了办公室之后,我立即桉动青云的内线电话。
他声音的急躁与为准,使我意识到青云在忙于公事。
我问:“你忙呢?”
“正在开会。”
“能说几句话吗?”。
“可以。”
“青云,我想念你。”
“我也是。”
“你面前有多少个职员在?”
“六个。”
“有女同事吗?”
“有。”
“漂亮吗?”
“差不多。”
“就这一分钟,我要妒忌她了,最低限度她能见得着你!”
“也许彼此桩此吧!”
“青云,你且放下公事,陪我到外头走走。”
“现今不行,会议相当重要。”
“我叫你也不行么?”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你答应跟我一起到纽约去吗?”
“我这几天正在安排一些重要的事务!”
“关于利通的?”
“对。”
“还是你仍然打算复活节另有计划?”我始终未向青云提及过我知道蒋帼眉曾约他赴泰国一游。
这几个星期的亲密交往,我们差不多无所不谈,除了有关父亲的遗书所牵涉的秘密,我没有什么隐瞒他的。青云也应坦诚相向,他若不自动开腔给我交代与蒋帼眉的交情,我何必巴巴地纠缠不息,逼他招供?这有什么意义?
如今旁敲侧击地给他一个机会,已是极限。
“计划是有,现今不便相告,早晚会得真相大白。”
“青云,我这一连几个晚上,都没空。”
“长远计划不志在一朝一夕。”
“周四晚你来我家晚宴好吗?”
“再说吧,我不能让面前的同事久候了。”
不能责怪青云,他是个责任心极重,勤力苦干的好伙计,将来有日,利通的发展,大概更要依仗他了。
久不久,我就得在江家大宅内举行一次晚窭,回请同行同业与世交友好。
父亲在生时,老喜欢约十个八个谈得来的商界朋友在家吃顿好的。杯酒言欢之间,谈成不知多少大生童,建立下甚是强劲的人际关系。
我觉得这种做法太费时失事。每喜一下子邀来满屋嘉宾,一网打尽,懒得分批应酬去。
这晚,灯火通明,未到预约时间,就已盈门宾客,偌大的花园,都有着万头攒动之架势。
我尽量跟杜青云站在一起,殷勤地把他介绍给各商界朋友。
然,各人热诚地跟他握手之后,谈话的目标依然是我,或者一轮表面招呼打过,转身就跟别的相熟朋友聊天去。
杜青云绝大多数时间孤苦伶仃地站在园子里,乏人间津。
我心上多么地不忍。
要在豪门望族、非富则贵的场合中建立自己,原来竟如此困难。
当我那自小相识到大,又有重重心病的世兄黄启杰莅临时,我刻意地把他带到青云身旁,给他俩介绍。
私心下盼望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黄启杰与杜青云站在一起,后者一点也不输蚀,不论长相样貌,仪表风采,甚至学识教养,青云都更胜黄家公子一筹。
有谁当年曾认为我江福慧没办法捞到个得体的夫婿的话,如今也得另眼相看了。
然,心头那朵想当然的快慰小火焰,被黄启杰轻轻一句话,就踩熄了。
他只不过很自然地跟杜青云握手,然后说:
“我们公司也正要作全盘资料运作电脑化,请给我名片,好让我嘱电脑部的同事,向你请教。”
是的,简单的几句话,黄启杰显了他的身分,也毫不容情地指出杜青云只不过是矮过他一大截的受薪阶级而已。
大城重镇之内的一份长存的悲衰是贫不与富敌,富不与官争。任何男人纵然气宇轩昂,玉树临风,让财雄势大、富甲一方的对手一比,仍要立时间惨败下来。
杜青云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在黄启杰,甚至今夜里满庭嘉宾的心目中,仍不过是豪门之内的一名将领而已。
悲痛与无奈的人当不只青云一个!
我心心的不忿,可是,又如何呢?
就在这茫然不知所措的一刻,江家的家族律师胡念成走过来,跟我打招吼:
“福慧,是明天启程到纽约去吗?”
“对的,胡伯伯,待我回港后,再上你写字楼,跟你商议遗产税的问题。”
“好。”胡念成应着:“福慧,我记得尚贤兄生前在纽约曾有个开于欧年银行的保险箱,你可以签名开启使用的,是吗?”
“哦!”我吃吃笑;“都记不起来了!父亲生前周时把一些文件放到我跟前来,嘱我签名,有些是我们两父女的共用户口,有些是银行保险葙,我签妥便算,少有过问兼记在心上。”
“尚贤兄过世后,我给你调理出的共同户口清单中,记得真在纽约有一个你们合用的银行保险箱。我看,你方便便把保险箱钥匙寻出来,到银行去将保险箱开启了,取走有用之物,由着个保险箱空躺着,直至到遗产税办理完毕,才取消吧!”
“谢谢,胡伯伯!”
父亲遗产数字庞大,也还要好些日子,才能计算清楚应缴纳的遗产税。反正老早注明这保险箱由我们父女当中一人签名就可开启,也趁便走一趟,看看保险箱内,有何乾坤?
宴席散去后,杜青云走得最迟。他拍拍我的手,在我脸上轻吻一下说:
“你累了,快快上床睡一觉,明早我送你上飞机。”
“明天是复活节假期,谁也不用上班,你留下来再多谈一会,不成吗?我一去,大概有十多天的样子!”
“十多天跟一生一世比,有若鸿毛之于泰山,福慧,我回家去还有很多公事文件要处理,连这个复活节假期都得每天回银行去开工呢!”
“有什么事如此的十万火急?我看不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