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芸妮说蒋帼眉主动打电话约杜青云吃晚饭,竟有点意外的震惊,且不悦。
随即,我否决自己再朝这感觉往下想。
杜青云并投有打第三个电话。
他只是默默地开着车,由深水湾,驶向赤柱。
我们把汽车停在海边的一条小横街上,一下车来,仰头就望见一幢欧陆式洋房的餐馆,有着专门代客泊车的侍役走过来招吼
我们走进去后,另外迎上来一位洋人领班,笑着问:
“先生,你们订了台子吗?”
杜青云答:“对不起,我们忘记了要预订台子。”
“要说对不起的是我们,今晚台子已经订满了!”
我们一时间,不知所措。
杜青云尴尴尬尬地捉住了领班的手臂,说:“请帮我这个忙!我跟女朋友闹别扭,刚和好如初,约定在这儿摆和头酒,我大概是太开心了,竟忘了嘱咐秘书订台子。如果不能在这儿吃晚饭,可真大煞风景了,我和女朋友的第一次约会,就约在这儿的。请帮帮忙!”
杜青云故意地把声线压低,然,我仍然听得清楚。
洋领班拿眼看我,随即说:“先生,不能怪你紧张,让我想想办法去!”
他很快地转了个圈回来,就领着我们到一张摆放在露台角落的桌子上去。为我拉椅子时,洋领班温文而礼貌地说:“希望这儿能带给你们无比浪漫而甜蜜的回忆!”
我还能怎么样?红了脸,微笑称谢。
“你常到这儿来?”我问。
“如果每个星期都带不同的女孩子来,刚才那一招就使不出来了。”
我望向窗外刚看到一个个小浪,涌至岸上来,溅起一条细长的浪花,气势不如我家花园悬崖上经常卷起的千堆雪,却别饶风味,深得我心。
“你曾来过这儿?”我回望杜青云,问。
“是的。很久以前。我跟我的第一个女朋友。”
“很诗情画意。”
“还有离情别恨,更添滋味。”
“没有和好如初吗?”
“没有。她已别有天地。”杜青云说:“当年,我要到美国去求学,是她在这儿为我饯行的。那阵子,我连一个余钱也没有,还是她结的账。”
这些天来,听爱情故事大概听上瘾来了。
我那么地留神倾听。
“她姓陆,叫湘灵。”
“很美丽的名字。”
“我们从小相识,她跟她的父母住在我父亲看守的那幢大厦的一个单位内。”
我不期然地答:“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杜青云点点头:“可惜有缘无分,造化弄人。”
“怎么分开的?”我其实不应问这问题,大概当惯福尔摩斯了,又或者,今次的答案对我很重要。
“她家穷!我们都穷!”
杜青云望住我,突然之间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望住我。
无法形容那眼光的怪异。
我只感到战栗。
然,这是多没有理由支持与解释的一种感觉。
也许,贫穷令一个人受尽了刻骨铭心的苦,他对面前的富贵中人有种油然而生的奇特反应。
杜青云缓缓地垂下了眼皮,一个字一个宇,清清楚楚地说:“一九七三年香港股市大崩溃,湘灵的父亲押在股票与生意上的资金,全军尽没,兼遭逼仓,走投无路,从大厦的二十三楼寓所中跳下来。隆然一声巨响,我冲出门口一看,见他整个人卧在血泊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湘灵跑下楼来,呆望着尸体,再抬起头看到我。就在那一刻,脑子里电光一闪,我们知道,要缘尽今生了。”
天下间感人的爱情故事,难道必要欠缺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事隔多年,仍能令听者震栗不已,可想当年……
“那时,我仍在念香港大学。穷学生帮不了什么忙。她家的困难,她独力解决。世界上没有逼良为娼这回事,都是在深思熟虑之后,心肯意愿的。”
我的心像被人连连捶了几下,清晰地觉着痛楚。我仍算是个听故事的不相干的人吧,那些局中人的沉痛呢?
连想都不敢想。
“对不起,今晚我们不致于要对洒当歌,然,也不应让过去的事再烦心。来,我们想想要吃点什么好?”
我没有做声,由着杜青云去跟领班研究。
他给我点了个烧鹅肝,再来一客挶鱼。没有要酒,因为我和他心上的哀愁,大概都不是一樽酒就可以消弭得掉。
杜青云没有再把他的故事说下去。
我当然也不便苦苦迫问。只不期然的,在吃甜品时,说:“你有多久没到这儿来了?”
“今晚是第二次。”杜青云稍停:“最近,有一个星期天,携了湘灵的女儿,来逛赤柱街市。我们都没有重临旧地的意趣,现今,彼此是老朋友了,情怀已变,不再适合到这种情调的地方来了。”
呷着的咖啡,额外的甜,大橇是糖加多了。我骨碌骨碌地把它饮完。
“还要一杯吗?”杜青云问。
我微笑着摇摇头“该走了。”
“好,我送你。”
睡到床上去时,仍细味着杜青云的那番说话。
覆来翻去地想,直至朦胧入睡。
床头的电话响起来,我翻了个身,按熄分机的铃,重新再睡去。
忽又有叩门声,听见菲佣轻喊:“小姐,你的电话,杜先生找你!”
我坐起来,看看表,七时半,平日早已醒过来,今天竟睡得烂熟。
我抓起电话来,对方况:“到外头去吃早餐如何?我已得着了好消息。”
“好。”我一叠连声地答,睡意全消。
“我把车开来接你。”
十五分钟后,坐上了杜青云的车。他竟又没有问我意见,就把车子开向石澳。从深水湾到石懊,清晨的这一段路,如许地清幽雅致。特别是浓雾轻散,微风吹拂,迷檬若梦,几重的韵味,洒落心头。
杜青云把我带到石澳沙滩旁的一间小茶室去。两人坐到硬梆梆的木凳上,我要了奶茶与咖啡混合的一杯鸳鸯,以及油占多士。
这儿比起高尔夫球会来,别饶趣味。
连眼前人说的话,所持的理论,都另树一帜,教人觉得精神奕奕,分外地醒目。因为杜青云问我:“你喜欢把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混合起来品尝吗?”
“为什么不呢?”
“我不喜欢。咸是咸,淡是淡,爱是爱,恨是恨,我喜欢清清楚楚,绝不混淆。”
我笑,欣赏这种男儿本色,英雄气概!
“事情解决得了吗?”我问。
“大致上应不成问题。今天中间人就找程立山说项去!”
“谁愿去险这次浑水?”
“黑白两道上均吃得开的一个人。他答应替我们出头。
这姓程的近年来失意,把心情都寄托到赌桌上去,因此,或多或少地很晓得一些黑道上的人物,只消大阿哥好好地劝他一劝,应该会得些好处须回手,何况张佩芬人都不在本城,他能怎么样?”
“他仍胡言乱语呢?”
“他敢?若真如此放肆,程立山如今要交代的人可不是好惹的,姓程的并不笨,他只会欺凌孤弱,不会以卵击石。”
“青云,你怎么能找到这种人来帮我们一把?”
我不是不骇异的。身家清白的我们,从不跟旁门左道的人有来往,无端求了他们帮这种忙,会不会更添麻烦,得不偿失?不能不教我有点心慌意乱。
“放心!我们是从正途,以友情,请他帮这个忙的。陆湘灵初出道不久,他是她的客户,曾有一个短时期,香港不容他藏身,而要暂避到台湾去,那段日子,湘灵照顾了他的母亲和家小,直至他重出江湖。”
于是欠了陆湘灵一个人情。
我茫然地应着。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世上竟也有不是金钱所能解决得了的困难,而要由三教九流之徒帮了亿万富豪的手。程立山来意不善,无了期的纠缠下去当然不是办法,他既已走上歧路,更只能以其道还治其人之身,没有别的更妥善的办法了。
“我也欠了陆小姐一个厚人情了。”
“以后有机会再谢她。”
“我能见她一面吗?”
我是真心诚意,见陆湘灵的愿望,自昨晚已油然而生,更非自今晨而始。只是杜青云并不知道。
“我试问问她,如果她不愿意的话,可别勉强,你不要见怪才好!”
“她有不愿意跟我交个朋友的理由吗?”
“有的。”杜青云差不多冲口而出。
我们竟不约而同地快快把西多士塞进嘴里去,忙不迭地掩饰心上的尴尬。一边嚼着早餐,一边偷看这小小茶室一眼,依楼面的情况估计,必是家庭式的经菅,却竟然在简陋之中散发一种光鲜整齐的气氛,教人坐下来,不单不觉局促,且心上暖洋洋,自由自在的,甚是难得。杜青云怎么老是把我带到另一种奇异的境界来了?
一回利通去,周围的环境立即使我回复身分。
我要康妮给我把电话接到嘉扶莲·怀德的办公室去。
嘉扶莲从前是加拿大驻港专员公署的移民外交官,我们在业务应酬中相识之后,十分谈得来,她这女人很有生童头脑,去年干脆辞掉了稳如泰山的一份政府工,自行创业,开设了一家移民顾问公司,生意好得她废寝忘餐,还是应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