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凡事均有例外。杜青云便是其中之一。
也许,留学外国多年,西方的太阳易于帮助一个有为的年青人健康而神速地成长!
“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多兄弟姊抹,一同活在一个大家庭里的滋味如何。”我不期然地说。
“将来有机会,让你见识见识。”
杜青云说着这句话时,何只大方,直情慷慨,有种让我受惠的真挚感情在!
绝少绝少绝少人,尤其男人会在我跟前没有自卑感!很明显地,杜青云又是个例外了。
在他跟我共处的这些机缘巧合之中,他意态悠然,爽直
开朗,没有丝毫的自惭形秽,连过分一点点的谦恭也欠奉!
我并不喜欢在我面前表现得随便的下属,甚而朋友,一旦有人恃熟卖熟,就觉得在损害我的尊严!
我必须承认我从小习惯高高在上,纵使成长之后,太觉着高处不胜寒,然,很多时也宁可清冷,决不肯自贬身分,迁就任何比不上自己的人与事!
富贵豪门的高不可攀,一般是双程路,我们既不大愿意让人高攀,于是,聪明的人们也无谓打无把握的仗!
你不情时我不愿的情况下,侯门一定似海,清冷寂静,深不可测!
杜青云竟然屡屡悠然泛舟海之中央,很自得其乐似的,不能不令我刮目相看。
“你从来都早起吗?”杜青云问。
“嗯!”
“可没有晨早做运动的习惯?”
“何以见得!”
“勤于运动的人,不会有你现今的面色!”
我微微吓了一跳,伸手摸一摸脸,竟有点神经兮兮地问:“怎么?我面色很差?”
“苍白!:”
“我营养不良!”
“也许,有得吃的人偏不肯吃!百货业大王罗国椿也患贫血,就为了省吃俭用得过分!”
我忍不住笑。罗国禧是父亲生前的好友,孤寒成性,驰名香江。连招呼朋友到他家里吃便饭,也真真是青菜豆腐的便饭而已他的子女掏腰包请他吃鲍参翅肚,他也深感肉刺,食不下咽,问他为什么呢?竟答:“孩子们的钱从何而来?不也是我身家的一部分而已!”
这位商场怪杰,代理多间名厂出品的衣饰,赚得盆满钵满,自己的一件白恤衫,却要裁缝更换衣领和衣袖几十次以上,才肯另穿一件新的。烂掉了的恤衫仍不肯扔,坚持要佣人用作拭台布!
“你真把我看成是罗国禧一路上的人?”
杜青云笑!
“激励你快快注意健康而已!既要节食,又不运动,如此减肥,纵有成效,早晚会得在办公室内晕倒在地,无人可怜!”杜青云的语气像一个热诚而关怀我的朋友,不像我的下属,我却不以为忤。
“然则,你的建议如何?”
“上班前或下班后打球或游泳去!运动使胃口开扬,既能享受美食,又不怕加磅,更不会营养不多够!多好!”
我笑:“好!试试听你的!”
“那真好!我昨天才给了蒋帼眉类同的忠告,她竟也一叠连声地说好,看看你们二人,谁个有恒心毅力,贯彻始终每天都做运动去!”
帼眉这四肢不动的小姐,竟也听从了杜青云的献计?奇哉怪也!只怕她心上别有情怀,醉翁之意不在酒!然,我呢?
刹那间红了脸!
只为自己对帼眉的思疑而汗颜?
“我约好了帼眉,每天下班后到维多利亚公园去打网球,你有兴趣,欢迎参加!”
我微笑地点点头,笑得是有点牵强。
不知有多久,未曾到过这种群众公园去!我并不认为自己有纡尊降贵的需要!
讨好谁呢?杜青云吗?还差得远呢!
兴致勃勃地走出来吃早餐,却很有点意兴阑珊地走回银行去。
程张佩芬仍然没有回到办公室来!
已然九点正!
我很有点奇怪:
九点零五分,人事部的经理自对讲机给我报告;
“程太有点身体不适,或要休息一个上午,请我们告诉你,我们已另派一位叫康妮的秘书,代替程太的工作了!”
“谢谢!”我随即想了想:“请康妮把程太家里的电话给我!”
那位代秘书随即自对讲机传话进来。
“江小姐,要代你接电话到程太家吗?”
“不!我直接给她摇电话好了!”
我是真心诚意地给张佩芬问候的,并不适宜要秘书代劳,显得太公事化,也有一点点混淆尊卑的味道!
事实上,要分尊卑的话,如今,也不见得我不应该尊她为长辈了!
父亲的女人原来是她的话,也是合情合理的。
长年累月的陪在父亲身边任事,他工作上头的忧疑,不消多说,张佩芬已了如指掌!
同事之间,最易闹恋爱,不只为朝夕相对,顿生情愫,也实在为事业上头的一总悲喜苦乐,都能不言而喻,且齐齐承 担分享。一旦有了同甘共苦的意念在,感情很自然的会突飞猛进!一间利通银行之内,也不知造就了多少佳偶!
刹那间,一个怪怪的感觉使我突然双颊发烫!
很无聊!我往哪儿想去了?
我赶快摇电话到张佩芬家去!
电话在另一头响了好一阵子,竟无人接应。
好生奇怪!不是说身体不适要休息吗?也许到外头看病去了?此念一生,正想放下电话,就听到卡的一声,有人接听。
“找谁?”竟是极暴躁的声音。
“请问是姓张的吗?”
“不!这儿姓程!”对方毫不客气!
“对,对,我是找程张佩芬女士的!”
“你是谁?”一点不客气。
真气人,我且报上大名,大概压得住了,谁个家属不对大老板敬畏三分!
“我是利通银行的江福慧!”
对方沉默了半晌,依然抬高声音,不减粗暴,问:“你真是那江福慧?”
我气得什么似的。
从没有想过下属的家人竟会如此无礼。
我答:“对,我是的。请替我通传一声。”
“你是江福慧的话,那敢情好哇,我正想找你……”
电话里随即传来争执之声,有女声喊着说:
“江小姐,你收线,你收线,等会儿我再给你摇电话。”
跟着一阵男声的粗言脏语,听得我尴尬万分。
“江小姐,你收线。”叫我挂掉电话的分明是张佩芬,我认得出她的声音。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先把电话挂掉了。
那男人大概就是张佩芬的丈夫吧?这么无礼下流的一个人,教人跟他偶然共处一室,也会觉得屈辱,怎么可以与他长相厮守,过那一生一世?
女人遇人不淑,最最凄凉。
想着,都会得打冷颤。
故而,这个叫张佩芬的女人会不期然地爱上了我父亲,何足为奇?工作上接触多了,欣赏他的为人敬佩他的才智,自然芳心暗许。我相信是会有这回事的。
思潮起伏,没由来的又扯到老远!真是!
被这电话一搅,精神便无法集中,很有点不知所措。为什么对方说,正想找我呢?有什么事会扯到我头上来了?
必然事有蹊跷!
然,我应该怎么办了?总不成这就登门造访,问个详详细细。
程张佩芬不是说,等会要回我的电话吗?也就只有静候回音,再谋后算了。
江湖上最厉害的招数之一,就是以静制动。未摸清对手的来龙去脉之前,妄自出招,大半徒劳无功!
直侯至下班时分,仍无动静。
我正打算站起来,走出房门,台头直线电话铃声就响,我赶快接听,对方果然是个女的。
“张佩芬吗?”我急问。
“不,福慧。怎么了,我是帼眉!”
“哦!”我禁不住失望。“什么事?”
“想和你一同打球去!杜青云跟我提起,你也有兴趣做运动,那可真好了!”
如果不是杜青云向她提及,大概蒋帼眉不会邀请我这个第三者了吧?
我显然地有点不悦:“帼眉,我不去了,不知多少年未到过公园!”
实在,我到公园打球的话,也太不合乎身份了,帼眉的邀请,只显示她所见世面的不足。
“那好哇,把我们请回你家去作客吧!固所愿也,不敢请矣!”帼眉边说边笑。
少见她如此轻松开心,人们都说女人突然地变得拘谨或开朗,多是在恋爱的时刻了。
我茫然。
帼眉既已出了口,如果我不答应,就显得不够大方了吧!
于是,一车子把我们三人载回江家大宅去。
我是学过打网球的,只是年来忙于公务,又懒,实在也生性不喜运动,故而生疏了。如今一下于再执起球拍来,还能稍稍应付。
江家的网球场自父亲去世后,一直无人问津。从前父亲总爱在周日约一二知己在球场见个高下。父亲其实是个球类运动的高手,我们父女俩都生性怕水,从没有试过游泳。
杜青云一人对我和蒋帼眉,竟游刃有余,轻松至极。只我们两个女的,东挡西截,疲于奔命,以至大汗淋漓,娇喘不 已。
如果这不是一场球赛,而是另一种男女人际关系呢?
表现会不会跟现时的一模一样?球像一阵劲风扑面而来,我老是迟那么几秒种,就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