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心姨姨当然是个情有独钟、矢志不渝的女人。
这种女人也真是只有旧时才会有。
“映雪姑娘到底出嫁了。
“博家没有人不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就算有伤心人亿也收藏得顶密实。
“我仍在大清早就梳好了两条粗辫子,别了那两朵珍珠花,喜气洋洋地陪在新娘子身旁。
“我告诉自己,自今天始,姑娘嫁,我也嫁了。
“傅老爷专程雇了个摄影师回家来,替我们拍了很多很多照片,以留纪念。”
我忍不住问:“爸爸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呢?”
瑞心姨姨望向园子的另一边,眼珠子出力地转动几下,应在追索:
“他吗?他笑着,接受人家的道贺。直至夜深人静,筵席都散了,新姑爷回到姑娘的房里来。
“我仍陪在映雪姑娘身边。他望住了我,说了一声:
‘谢谢你!’我当时答:‘不谢!姑爷晚安!’
“就这样替他们关上门,我退了出去。回到我自己的房里去。”
我默然。如此这般,瑞心姨姨就为一个曾经初恋的男人守了几十年?不寒而栗!
然,跟父亲的遗书仍未吻合呢!这故事显然有下半部。
瑞心姨姨果然讲下去了:
“和平后,内陆还是人心惶惶。尚贤姑爷跟老爷商议,独个儿到香港去考察。寄回来的家书,老说香港前景极好,而且是英屑殖民地,最能抵挡得住中国政局的风风雨雨。
老爷终究听了姑爷的建议,把银铺的部分资金,寄到香港去让女婿创业。
“那些年,我一直陪着映雪姑娘,在家里长盼团圆。直至一九四九年。
“傅老爷吓得什么似的,坚持着要女儿设法到香港来,跟姑爷团叙。映雪姑娘还是舍不得父母。一边痛哭失声,一边拖着我,逃到香港来。
“映雪姑娘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经年的调理,求神拜佛,不知几许艰难,才有了身孕。医生其实不赞成映雪姑娘生养,认为对她的健康只有坏影响,她只是不肯听,在我跟前长嗟短叹了千百万次;‘不给江家传后,我怎么对得起尚贤。要真没法子生一男半女,再不情不愿,我也只得为他另娶一个女人好了!瑞心,你怎么说呢?’
“姑娘望住我,恳切地问。
“我只好答:‘姑娘心地慈良,天必佑你!’
“果然,映雪姑娘如原以偿。
“你出世那年,姑娘才三十一岁。”
瑞心姨姨眼眶湿漕了。
她对母亲竟如此长情,对父亲就更不必说了。
“你母亲去世时,你还只有这么大!”瑞心姨姨拿手比一比:“就交到我手上来了。”
“多谢你,这些年,全靠你把我带大了。”
“你父亲的心血还真不少。在他心目中,没有任何人比你更重要!”
“不要这么说,他也爱……你!”
我咬实牙龈,鼓起勇气说了这句话,目的也许是鼓励着瑞心姨姨把结局给我道来。总不能半途而废。
“不!我知道他并不爱我!”
瑞心姨姨突然地激烈反应,大大出乎我童料之外。
我微微一愕。一时间不知如仍应对。
瑞心姨姨伏在我肩膊上,哭了出来。
情绪跌荡若此,可见她跟父亲的爱恋,如何刻骨铭心,肝肠寸断!能有这种深陷至年年月月都不能自解自拔的情怀,究竟是好是坏?只要爱过了,就不枉此生,是吗?
如果在十年、二十年之后,我能在追忆自己的故事时,会得像瑞心姨姨一般的哀伤,激动,时而呆若木鸡,譬如昨日已死,时而泪流满脸,悲恸欲绝!会不会仍能在苦痛中享受到一份自我的存在?
也许,总比过尽平淡一生,仍是无可无不可地活下去好。为爱而死而生而欢乐而悲哀,总是难能可贵的经验。
“瑞心姨姨,别哭,你难过,教慧慧不知如何是好。”瑞心姨姨稍稍收了泪。
“慧慧!你父母结婚时,我还能豁出去,我意识到尚贤是深爱我的,只是男儿志在四方,未曾发迹,枉谈情爱。如果娶了我,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呢?徒负一身才华、满腔志气而已!他一定有他的苦痛,不一定比我好过!每念至此,我就释然,我就安心地陪在他妻子身边,维护他的一头家!过尽经年,你母亡故了。尚贤和我都悲痛!
‘在在那么一个晚上,外头明月当空,繁星点点!
“我刚哄了你入睡,回到自己睡房去躺在床上,睁着眼,看那窗前浮动的云影,把羞怯的一弯明月掩盖了一阵,又飘 然远去:一次又一次地让它重见光明。
“房门在这一刻轻轻开启了,再度关上时,只有外头月色掩映地照在来人的脸上!魂牵梦萦,朝思暮想的一张脸!
我没有惊骇,像前生期待的事必要在这一世了结的缘分,只教我俩欢呼着张开双臂去迎迓。
“那一夜,我从没有睡得那么安稳,只听到耳边有温柔的声响,说:‘我走了,你好好睡去!’
“我迷蒙地答:
“门没有锁,以后也不会锁了,等着你来呢!’
“‘我这就睡去了!’”
难怪早些口子,瑞心姨姨还在坚持,她从不锁上房门睡觉!天下痴心女子能有几人?傅瑞心之于江尚贤,肯定是其中之一了!我握着了瑞心姨姨的手,殷切地问:
“怎么说父亲不爱你呢?”
瑞心姨姨以一种悲绝的眼神望住我,看得人浑身冰冷,仿似世界末日。
我从来不曾想过世间能有这种令人彻头彻尾地感到绝望的眼神。曾经有那么一次,利通银行一位服务多年的老行员因车祸伤重逝世,父亲领着我到他家里去,安抚家属。
那老行员有五名待养成人的子女,伏在床上哭瞎了双眼的妻,蓦然昂起头来,凄惨地望向来人,那种像全世界都离弃她,人神对她不公平的神态,令我战栗,连连冷颤,很不自觉地倒退至父亲身旁去。瑞心姨姨如今的眼神,较那未亡人要悲厉十倍,不是不吓人的。
“瑞心姨姨……”
“自此之后,他从没有再走进我房里来了!”
夜幕已然低垂,罩住了整个园子。开始觉着雾重风寒,夜凉如水。只看大宅客厅里头的灯光映出来,牵强地支撑着,仍有些微的温暖。瑞心姨姨不住地饮泣:
“我那么地不能置信,不相信他就这么地离弃我了!我每天每夜地等着守着,年年月月地失望,也没能叫我放弃,只有一逢日落,我就有如孤魂野鬼般,俯伏在窗前,候那云开见月的一刻!”
“我曾禁不住问他:‘我如许地不堪,不值得你的怜惜吗?从前呢?许多许多年前的那晚中秋呢?’
“你父亲抱着头,饮泣,求我: ‘请原谅,我不应进来看你,那一夜,星光委实灿烂,我想念映雪,想念家乡,想念过往的一切!因而……’
“‘因而跑进来看我了!’
“‘瑞心,过去的已不可追,我和你现在已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没有桥梁可以架起来沟通!要我每晚偷偷摸摸地跟你在一起,我会自觉是毫无人性的吸血鬼,尽情利用你去填补我固工作疲累而更显寂寞难耐的身心,情何以堪? 瑞心,原谅我一次的过错,一错不能再错!’
“我吓得呆了!”
“我那么的不甘心,忘不了当年的中秋,忘不了广州城外郊野上的奔跑,忘不了那一夜!
“既是过尽经年,仍能等到那星光灿烂的一晚,我决不放弃,我等……等那么一生一世!”
吓呆的其实是我!瑞心姨姨虽跟父亲有着这重特殊关系,然,那女人竟不是她!
能怪父亲铁石心肠,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如若母亲还在世,她不跟父亲在社会上同步前进的话,一样会落在后头。多少的美满良缘,就为了彼此在适应生活、求取进步上脱了节,而终成怨偶!
父亲年轻时,既能狠下心,葬送一段情缘,去换条直上青云的大道,又怎肯在风起云涌的出头之日,把个精神上仍然活在旧时代的女人,名正言顺地放在跟自己共同进退的生活圈子之内?瑞心姨姨的情痴迹近愚蒙,她心头上不能自己所造成的压力,长年累月地出现在江家,对父亲所构成的威胁,真难以想像!
爱情不是甜腻腻的一段人际交往与感情吗?怎么会发展成心魔魅影,将整个人的精灵都要蚕食掉似的!
我真怕见瑞心姨姨那种午夜梦回时的哀伤与如今的惆怅!
问良心,我宁可怪责父亲当年背离心上情爰,去换取青云大路,都不欲对他在香江成名之后,不肯以傅瑞心为终身伴侣的心态加以责难!
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会有迥异于前的感情发展与价值观,勉强不得。
现代人接纳夫妇离异,也无非是看通了这个很多时难以避免的心理历程,予以谅解。能有五十年不变的郎情妾意,怕比维持香港的繁荣安定还要困难!
出现在父亲与瑞心姨姨生命中的那一个中秋之夜与其后另一个星光灿烂的晚上,当然不是虚情假义,然,也不一定要永恒不灭的光辉才能算是光辉的!现今举头一看,明月初升,柔柔夜色眷恋地拥抱大地,若干个小时之后,代之而起的是热烈的火毒太阳。我们也总不能因此而否定了曾经温浴在月华高照、水银泻地的良辰美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