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女人是不是这个样子了?
我向镜前一站,分明地比那朱太太清秀、年轻,好看。
然而,我显得那么苍白,一对乌亮的眼睛转动着,在搜索什么似的,有微微不知所措的惶恐。像不像那些在原野中奔跑着,既要猎食,遍寻温饱,又怕被敌人追击的野鹿,老带着凄然迷惘的眼神,不得安稳?
我一手拿起了手袋,头也不回地昂步走出服装店。
方小姐在后头嚷:“我这就把衣服送到利通银行去了! ”
心头因新衣而感染的一份喜悦,被那朱太太的出现洗刷得干干净净。
谁个女人不喜欢成为所有场合的皇后?自觉彼人家比了下去,心上有气!
今日的江福慧,无需面对魔镜,问:“谁是香江之内最富有的女人?”
或者甚至不需要问:“谁是才具色相都属上上之选的人材?”
我对自己之所有,极具信心。
然:“魔镜魔镜,谁是香江之内最幸福的女人了?”
大抵问上一千一万次,都未必轮到我!
单是那朱太太,在她心目中,一定认为嫁不掉的富家小姐,最是可怜!
无情白事地在人前跌这一跤,不是不心痛的!
父亲老说我是个敏感而情绪化的孩子,谁个女人不是了?
小时候,遇上一丁点儿的不快意,就要父亲哄个没完没了。
现今,父亲去世了,谁来哄我疼我?
恨得牙痒痒的,下了班,一整个黄昏躲在睡房中发莫名其妙的脾气,想着想着,一手把床头的书都扫落在地。
说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 黄金屋我有好多好多间,偏就生成没有金屋藏娇、解愁去闷的福分。也别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了,越念得多书越难找匹配自己的人!
第三章
怕只怕我偷了粤语残片的桥,乔装银行的清洁女工去认识个理想情人,一开腔的谈吐,就出卖了思想,流露了背景,后果跟目前还不是一样?
我看着放在床上的那一袭深蓝色舞衣发呆。
直至瑞心姨姨跑进房里来催促我。
“快别这样!心情不好还是要赴会的!你今年多大了?父亲不在,更要奋发做人!江家除了你支撑局面,还有谁?”
我支撑江家,谁来支撑我了!真气人!
苦苦地启程赴那见鬼的名流晚宴去!
主人家是工业界巨于黄德生,名下的德生企业差不多垄断了香港的玩具业,成为承接欧美出名玩具厂订单的主力供应商,厂房的发展岂只雄霸香江,老早率先在中国内陆以至菲律宾、泰国都设了分厂!
利通银行是德生企业光顾的主要银行,难得有如此稳阵的商务客户,非努力维持良好关系不可!于是,我的情绪再不好,也只能勉力赴会!
黄家是在九龙塘区内的一间占地万多英尺的花园洋房。隔篱左右尽都变了时钟公寓,如假包换的一个高级红灯区,也亏黄德生还死守在这大宅不肯搬!
听说这是黄家发迹之地,风水好之故!
香江风云变幻,巨富们拥抱着既得的利益不肯放,眼前又委实太多动荡,太多不稳定,人们只好以种种迷信去加强信念与斗志。
黄德生跟他的儿子黄启杰一齐出迎。
黄启杰是黄德生的独生子,比我年长三岁左右。我们从小相识,他还是我第一个舞伴,算是世交了。然,长大卮,我跟他合不来,不单是性情不相投,严格来说,很有点心病!
事情发生在多年前,我自外国学成回港,刚出道,父亲即让我在利通银行行走学习。
刚好那年利通在泰国新设一个办事处。东南亚的各个劳工市场,泰国的潜力决不比菲律宾逊色。父亲说香港年内就必须放弃劳工密集的特色,让中国大陆与东南亚专美,转为发展高科技企业,而大陆市场因各种关系,未必能尽情吸收香港的制造业订单,就会让东南亚分一杯羹,故此菲、泰两地的工商业财务生意,是银行拓展的对象。
利通于是继菲律宾之后,也在曼谷开设办事处,联络当地客户,也方便自港往泰发展工业的厂家。
父亲带我一同到曼谷去主持办事处的开幕仪式,很多位有商业关系的好友,都在被邀之列,黄德生父子当然地榜上有名。只是黄德生有公事要留港办理,便派了儿子做代表前往祝贺。
开幕酒会办得头头是道,开设的虽非分行而只是办事处,倒也真真官绅云集,泰国有名望的银行家都捧场十足,除了到海外公干的,没有一个缺席。
初出茅庐的我,被这种公式应酬,闷得发慌。现场最熟络的除了父亲,就只得黄启杰!老想找机会把启杰叫在一起开小差去!
小时候,我们还算合得来的。十六岁那年,父亲仿西例给我在深水湾的大宅开了个社交派对,官式舞伴就是启杰,正正是双方家长在我俩同意之下安排的。
那个晚上,我的一条粉红色薄纱裙子满场飞动,自觉出尽风头,很不失礼身旁的黄家大少爷。(缺了一页,不过不致影响内容) 这张照片,压在银包下留于抽屠内,想也是黄先生之物!”
我拿过照片一看,妖妖艳艳地一个泰国少女,穿一件低胸T恤,两只奶子差点要跌出来似的,低格得可以!最可耻的还是,上书:送给难忘的黄启杰先生。没得叫人恶心!
蓦地,脑里掠过了鸡尾酒会内黄启杰跟那泰国女侍应生款款而谈的画面,耳畔又响起了今早回应我摇至黄启杰房间电话的女声。
我不期然地问跟前那侍役:
“你们酒店雇用女的房间清洁员工吗?”
“我们用的多是男工。有什么事吗?”
“我今早到泳池游泳时,朋友打电话到酒店来找我,投诉说房里接听电话的女侍役十分不礼貌。”
“不,不会的,小姐,一定是一场小误会,就算是本酒店的女侍役,也断不会接听电话,这是酒店的规矩,以免发生 些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换言之,黄启杰今儿个早上把名泰国女子收在房间内鬼混,是证据确凿了。
怎么可能如此地坏?
不是学贯五车、出身世家的人吗?犯得着活得像条公狗似的,碰到了可以上床的异性就扑上去,我莫名其妙地生气!
气黄启杰在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之下,要我接受一个清纯童年朋友的转变。
也许还气自己下意识地被黄启杰看低了。连一个低三下四的泰国妹,都比我吸引千百万倍。
当时,我脑子里乱成一片。
一脚踏入机场,碰面就是等着我们的黄启杰,我连银包带相片,闷声不响地塞到他手上去。
那情景,回想起来,很有点像负气斗气的情侣似的,真真过分一点了。
启杰当时的脸涨得紫红!
往后,轮到我浑身滚烫不安!刚才自己那冲动肉紧情切的表现,必会惹起对方的疑惑!如果黄启杰以为我因喜爱他而生妒意,也是太顺理成章的事了!
我蓦然发觉自己哑子吃黄连,心上自苦,无辞以对。
总不成理直气壮地跑到他跟前说;
“黄启杰,你休妄想我江福慧会把你放在心上,以为我对你有半点期望?我只不过看在我俩半斤八两的家势,以及你还真真捞到过一两个正统学位的份上,觉得你如斯作贱自己,可惜,可惜!”
香江之内,像他这般人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要认真细数,也总不下有几十人!他黄启杰算老几?然,一时情急、冲动、幼稚,所造成的尴尬后果,我是无法不承担的。
涉世日深,方才渐渐发觉,商场之内,有哪个男人未曾试过这种无媒苟合,沾花惹草呢?
莫道是旅途寂寞,就算天天在闹哄哄的中环,开了一整个上午紧张搏杀的会议,男人们利用午膳时间,跑到一流大酒店之内,享受一顿异乎平常的“午餐”,慷慨地津贴一下旅游至港的东南亚佳丽,也是等闲之事!
怕只怕连正经如我父亲,也有逢场作戏之举!
男人们齐齐把这上床遣兴的玩意儿看似打一场高尔夫球,旁人又岂能妄议?
连他们的妻,都要为了适应这种行为而设法修正传统道德观念,以图适应,以求安乐,我凭什么身分与资格表示不满了?今时今日,商场上可以谴责的是作奸犯科,已经足够卫道之士忙个汗流浃背!谁还有余情剩力去批判这等个人嗜好?
只怪我江福慧入世未深,其怪自败,于是,惹得后患无穷。不是吗?日子过下来,我有机会洞悉世故人情,因而淡忘黄启杰的所谓劣迹!然,他对那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的误解,反而会因日子有功,而更根深蒂固。
过尽了这么多个年头,每次珠光宝气,衣履风流,形单影只地出席上流社会的盛合,碰到了这位当今誉满香江的钻石王老五,他心里会想些什么,我太清楚了!
除非我身旁出现个出类拔萃的伴侣,才可稍稍减减他的自以为是,才能为我略略重翻这宗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