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听见她的声音,问:
“还未睡?”
“快了。只为刚看到电视天气报告,知道明天要转凉,
故而通知各团友,明早多穿件衣服。”
“劳累你了!”早儒说:“一团这么多人都要你关顾,怕是打电话都要打到手软。”
“没有,没有。”孙凝慌忙否认,很有点难为情,才说:
“我们几个女同事分开打电话或留口讯,一下子就办完了。”
于是,在电话里又聊了一些别的,终于在再不能不放下电话筒的情势下放下了。
孙凝这才叹一口气,开始逐间房作公事式的天气报告。
她总不能让成员不知道明早要添衣,否则,对证下来,她难为情死了。
什么几个同事一齐办妥这件事?真见它的大头鬼,各自回房间休息,还好骚扰人吗?况且醉翁之意不在酒,怎好连累众人了?
这天在华盛顿的美国国际贸易法庭内坐满了人,都是为三O一法案争辩而远道前来的说客、新闻记者、对此法案有兴趣的美国官员以及负责听各界代表陈辞的审核委员一共十位、来自美国不同的政府部门主管及议员等。香早儒被列为第一位发言人,这对他是不是一种特殊安排的荣誉,不得而知。
就活像坐在孙凝身旁的一位女同事阮秀芳对她说:
“是不是香家在香港的面子大,企业版图辽阔,故而以香早儒打头阵?”
孙凝没有说什么,情况可能真是这样,在政坛与商界,一涉重要场合,那种种的排位问题其实就是一种姿态,刻意地摆出来,别饶深意,寓意深长,好让明眼人心中有数。
阮秀芳又多加一句:“我见齐香门四杰,以这一杰最突出,包括样貌与才干,只差一点。”
“什么?”孙凝反应敏捷,急问。
“人品。”
“人品?你听说香早儒的人品很坏吗?”
“不能说坏,应该说很花。”
“什么意思?”
“他身边有很多女人,且从没有专心在一个上头。”阮秀芳摆摆手:“他这样有条件的男人要看不起女人,把弄于股掌之上,是易如反掌,拿他什么办法?”
“怎么没有办法?根本就不跟他走在—起,不就是了?”
孙凝说这两句话时有点激愤,她其实把话讲出来之后就已有点懊悔,谁知阮秀芳翘起大拇指说:
“好!孙小姐你有种。是要有些不为所动、不买帐的女人对付他这种男人才成。”
就这么一番对话,毁了不知多少孙凝的心情。
香早儒的演辞只五分钟,简明扼要,条陈了美国应该接受中国逐步开放市场的理由。
香早儒原来有演讲的天分,那字正腔圆的英语,再加 抑扬顿挫的语调,使他的演辞更动听。然而,孙凝一直抿着嘴,别有怀抱。
午间,美国的大卫汉明斯议员约见了一两位重量级的香港工商界代表密谈,香早儒是其中一位,都由孙凝陪同前往。
这位美国议员是有一点点来历的,他是提议美国国会通过香港法案的一小撮核心分子之一。
所谓香港法案,简单一句话,就是美国人定下了九七年之后在香港营商投资的合理保障。
大卫汉明斯待各人坐下来后,很开门见山就谈及他们之所以通过香港法案,很大部分是为了香港人本身的贸易利益。他说:
“从前香港是英国殖民地,我们对待香港是根据对待英国属土的态度进行。以后变回中国领土,如果要根据我们的对华政策来对付香港,你们可能会在贸易上遇到极多的困难,故而新通过的香港法例就是重新给你们一种九七之后的保障。”
说毕,很悠闲地把背靠向那高背椅,一派悠然自得之貌,且交叉着于,静候在座各人的反应。
有过一阵子的沉默,才听到其中一个声音说:
“美国的好意,我们是明白的,既然已经通过了,只望我们日后在你们的公平待遇下可以贯彻已有及将有之利益。”
这么一说,孙凝整个人如刺在芒,浑身不舒服得忽然忸怩起来。
看在大卫汉明斯眼内,很刺目。他略提高声浪,似乎很有威势地问孙凝;“孙小姐,你似乎有不同的见解,是吗?”
孙凝被问,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答,
“我的看法绝对迥异。九七年之后香港是中国的地方,你们要怎样对付中国,也就怎样对付香港好了。
“别说香港名正言顺地归纳回祖国版图,理应祸福同当,就算香港是殖民地,香港人仍然是中国人,你们要对中国不利的话,我们还是会敌慨同仇,同一鼻孔呼气的。最不能忍受的是被离间分化,而不是吃苦。”
孙凝的慷慨辞令在场人等微微吃了一惊。大卫汉明斯却显得颇为尴尬,只得道:
“孙小姐的国家观念很重,然而,这只是你个人的意见吧,我相信未必代表了香港的民意。”
“汉明斯先生,你们美国要通过香港法案时,也征询了我们香港全民的意见吗?没有吧!此其一。
“民智未启发到晓得看政坛上的那种民意牌与国际牌的手段,跟他们讲也是白讲。此其二。
“你们的所谓调查民意,怕是挑选一些跟你们利益相符的香港人来征询,这种所谓民意调查的偏差,造成漂亮的借口,却非实情,此其三。”
孙凝还没有说下去,大卫汉明斯就截住她的话说:
“我看,今天我邀请的几位嘉宾都是工商界的翘楚,劳烦孙小姐把他们引领来,让我们交流意见,你的责任已经完毕了。”
这几句话无疑是说得很重,差不多叫孙凝闭上尊嘴。
孙凝当然地听得懂,一种莫名的屈辱与冲动令她的头脑忽然不清醒起来,下意识的举止反应就是站起来,直笔笔地说:
“那么,我先告辞了。”
说罢,也不跟大卫握手,就往外走去。
孙凝走到大街上,仰望蔚蓝的长空,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眼泪不期然地流泻出来。
为什么?
因为百感交集。
女人总会在生命上有很多很多很多个像今日的倒霉日子,碰到遇到的都是不是味道的事。
从早上听到了关于香早儒的坏话就已经影响心情,打了一个很坏的情绪上的底。接着面对一张装模作样、佛口蛇心的大卫汉明斯的脸,真是怒从心上起。
美国的霸权主义根本从来都是嚣张的、肆无忌惮的、明目张胆的。
看他们如何对越南,如何对菲律宾,已经可知—二。
美国人最爱一拍胸膛,自行委任为人间救世主,利用种种好打不平的借口,巩固其世界武林的至尊地位。
苏联解体以后,世界只剩下一两个社会主义大国,中国是其中一个,于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欧国家都想中国步苏联的后尘。
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
然,孙凝激动的还不是这个人人见得到的用心,她是从经济角度去透视欧美的野心。
今时今日,随便抓一个经济学家来问,二十一世纪是不是属于筷子天下?
得到的答案是如许的一致;
换言之,美国负债累累,贸易赤字差额又大,三分之一的债权握在战后经济一日千里的日本手里,美国已是有苦自己知。
若还被更具潜质,拥有全球最大劳工与消费市场,有采之不竭的林林总总矿藏原料的中国坐大,欧美一定欲哭无泪。
孙凝认为吃饱了肚才能谈政治理想,才能做任何事。
现今世界,由个人以至于国家都无法不是经济挂帅。
美国人通过香港法例外,扬言加入三O一条例,再而有条件才给最优惠国待遇予中国等,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鼓其余勇,从中国身上榨取利益。
趁中国发展的羽翼未成,就来拔她的羽毛,阻缓起飞的劲力,免得过些日子,继日本的威胁之后,又多一个中国。
孙凝最看不得人虚伪。美国因为崇尚民主政治,要达成那种摧毁社会主义存在的理想,还是很个人的思维与行动,好比宗教迷信一样,还能理解。单单现今情况,活脱脱一条光棍,晃着从前王谢世家的牌子,分明要占人家的便宜,还要装着一副悲天悯人大义凛然的样子,叫人看了吃不消,压根儿地反感。
孙凝也许就像很多其他香港人一样,日积月累地把香港以至国际问题看在眼内,听进耳里,老早已把疑虑在心底分析发酵而成观念意见,静待一个时机,一触即发。
或者孙凝今日的这个时机来得并不如理想,的确是令她表现忠勇之外,还带了点不符礼数的缺憾。
在人檐下过,焉能不低头?
客观环境要求各人表现涵养;讲求客套时,孙凝忽尔不顾一切地直话直说了。
所引来的狼狈与尴尬各人都始料不及,也有可能削弱了她的义正辞严的威力。
当孙凝缓缓地踯躅在华盛顿的街头时,她开始清醒地明白一切的后果。
脸上无疑是滚烫的,既为对维护祖国利益与民族自尊的真心诚意,也为了自己控制不了脾气的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