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乔园风光,乔氏发迹,乔雪自然可以为赋新诗强说愁。万一有一日,乔正天一下摔倒,我看文才风流一若曹子建,都保不住那画报编辑不因重重叠叠的关系,下令你封笔归隐!
殷以宁教训小女儿的话,是最透彻不过了。
然,枫枫也好,雪雪也好,姊妹俩均是殊途同归,将自己身上拥有的幸福,不自觉地尽情消耗,使我这个在乔家之内唯一经历过跌倒、有过沉痛经验的大嫂,有点担心。
积德载福,自是必然的。连在金钱上义无返顾式的花费,也能折福。
我以乔正天结婚周年晚宴一事为例,我也透过名店订来一件乳白真丝的法国晚装应用,总值八万多元,我视之为一个奢侈的极限了,但还不比枫枫雪雪离谱,各自托辞,要亲到巴黎罗马走一圈,选购服饰,单是机票酒店杂用,已是六位数字!又不见得她们一年里头就走欧洲这一趟!
董础础尝试跟乔雪一道成行,雪雪厌她既俗且老,不愿携她成行。础础又与乔枫不对劲,再加上乔夕认为妻子赴欧选购晚礼眼,实属多此一举,她就只有悻悻然在港办理这件“大事”!平白让娱乐周刊少了一则花边新闻。
豪门盛宴真是穷奢极侈之事。
人力物力时间精神等等直接间接支出“犀利”得难以形容。乔正天一向好胜,不肯让客人在背后稍讲半句不满,于是净是菜单,就已大费周张。要宴请的嘉宾实在多,只能在花园内张灯结彩,采取丰富自助餐形式宴客,乔正天于是正色道:“自助餐的菜式也能中西合璧,我们绝不能让客人误以为吃西菜省钱。故此一样要备办裙翅、新鲜鱼虾蟹,鲍鱼要四头的!”
简简单单几句话,好比落井下石,让那公关部又忙个人仰马翻,急忙联络了本城最负盛名的筵席专家,立即筹组精美名贵的中西式菜单,让乔正天批准。
敏慧把菜单让我过目时,我轻轻叹一口气,只道:
“我没有意见!让主席拿主意好了!”
富家一席酒,贫门三年粮!
这关头千万别让自己无端端想起埃塞俄比亚!
乔家的女人,除了家姑,一般都比乔家的男人更为这即将来临的盛典兴奋。
算我对之最淡薄了,还不如乔晖的不将这整件事放在心上。他问:
“下个礼拜天,要不要叫什么朋友,一起出海去?”
我怪异地问:
“你这么好精力?”
“为什么?”
“星期六晚上一个如此翻天覆地的华筵盛典,一旦过去后,应该连睡四十八小时才成!”
“长基,你未老先衰!”乔晖轻轻吻在我额头上:“而且,爸妈才是主角,与我无干!”
乔晖就是这样,生活上大多的事不关己,已不劳心。他很守本分,除了直接发生在我们夫妇俩身上的事儿外,他什么也少管。
有时,我把头枕着双手,躺在床上给他讲一些有关乔氏或乔园的大小事,乔晖要不是听着就睡去的话,必然一个大翻身,抱住了我,大嚷:
“老婆,老婆,隔壁塌楼也是他们的事,我和你管不了这许多,大被同眠,蒙头大睡好了!”
真是!
乔殷以宁一贯静静地生活,她只为自己的大日子特意缝了一件曳地的长旗袍,藏红色镶金银边的,穿在她毫不臃肿的身上,益显庄重华贵。
“妈妈,你戴什么首饰?”
一家人晚饭后,坐在园子内喝冰茶时,少有在家的乔雪,迫不及待地问。
“玉吧!”殷以宁静静地一句话,更让人憧憬到翡翠的玲斑高雅。
“你让我们戴什么了?”乔枫插嘴。
“你喜欢什么就挑吧!”
这是乔家惯例,每每有大喜庆,乔正天太太就拿出各套镇山之宝的首饰,让女儿儿媳选用,盛会过后,一律归还。
乔正天太太的珠宝珍藏,非同凡响。固非乔家第二代的媳妇和女儿经济能力所容许购置的首饰可以匹敌。
乔枫和乔雪闻言立即簇拥暑乔太太,要上她的睡房去。
我还在呷着冰茶,坐得蛮舒服,不愿动身。
董础础站起来,看我没有动静,面有难色。我这才想起来,送佛要送到西,我若不置可否,础础又如何好意思跟进家姑房去挑首饰?
只得站起来,跟着上楼去。
乔正天睡房连有小偏厅,我坐在那儿等家姑自睡房走出来。
“我们不跟进去吗?”础础问。
“坐一会吧!”我拍着沙发示意:“妈会拿出来给我们的。”
家教是真真的差了几皮,没办法,人真是要讲出身的!乔家女和乔家媳在身分上是有分别的,础础老是搅不清楚!
若不是为了不显得例外,我才用不着跟进房来,凑这种无谓高兴。
其实,我的首饰,也万万不及家姑的名贵。除了一只十克拉的方钻,和一对两克方钻耳环,是母亲的私已,送我陪嫁之外,只有一个乔晖在我去年生日送的古典钻石胸针,比较得体。五年来这些首饰已出现在公众场合数次,在首饰亦如西般般要讲替换的今天,我的表现算是差强人意了。
然,我从不计较。同一只十克拉方钻,在人们心目中,竟有真真假假之别。我看化了!
这只全美九九色的方钻,当顾家地产业如日中天之时,戴在顾太太指头上,备受各方士女赞颂。
到顾家落难,烂船尚有三斤钉。母亲握着我手说:
“长基,再穷,妈也舍不得买掉这钻戒,这是你爸发迹后买回来给我的第一件名贵首饰。说要传给你,再传给你女儿!”
母亲亲自替我戴上。婚宴上各宾客依然赞不绝口,无不窃窃私语道:
“乔家娶媳妇,真真大手笔,十克拉一只方钻的送出去!”
我紧咬嘴唇,没造声。忍住了泪。
为什么人们认为顾长基不可能有如此出类拔萃的钻戒作陪嫁呢?如果顾家仍然叱咤风云的话,又何出此言了?
往后,母亲移民定居加国之前,我为她举行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饯别宴,我把戒指重套在她的无名指上,把母亲拥在怀里,说:
“你就再多戴它一次吧,纪念爸爸对你的深情!”
母亲含泪点头。
华筵盛开,各房亲友旧属,都替母亲饯行。背后里仍有闲言闲语,道:
“现今的人造钻石手工了得,几可乱真!”
我真想当场把那造谣人轰出去,名副其实的“食碗面反碗底”,坐在别人宴会上头讲主人的闲话,是人不是?
所以,我看得很通透。最重要的是身家斤两,而不是首饰多寡。
枫枫和雪雪陪着殷以宁,捧出了几个大锦盒。董础础立即站起来迎接,并且殷勤地接转锦盒,小心翼翼放在沙发前的几上。
我稍远地坐到另一张贵妃椅上去。
实在那沙发挤了三个人,也太逼隘了。
殷以宁打开锦盒,随和他说:
“你们看看有哪套首饰合用吧!”
跟着加上一句:
“雪雪,你先让枫枫挑,应该尊重姐姐!”
雪雪嘟嘟嘴,乖乖地没作声。
我突然想起慈禧太后,习惯有什么公主格格、福晋命妇进宫来陪着她乐了一天,就必然打开了首饰箱,让她们挑一些玩意儿。老佛爷因不是从乾清宫大门抬进来,正位中官的,大清律例下,她原本配不上用大红色的首饰,凡是侧室,首饰主绿。因此之故,最讨西太后欢心的恭王女儿大格格,每当慈禧嘱她自挑首饰,她必挑绿宝或者翡翠,以表示对侧室之色并无嫌弃。做人之难,处处反映在日常生活细节之上,真是感慨!
我望住家姑和小姑子们,微微笑。
殷以宁竟敏锐地问我:
“大嫂,你定是把我看成那慈禧太后了?”
我笑意更浓,不予否认。
原来跟我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竟不是乔晖,而是他母亲。
乔枫在考虑一套血红宝石,镶金钻的首饰,单是一对耳环就有成斤重,颈链是一颗颗白果大的红宝石,钻得密密麻麻,简直像枷锁!要是送我,我也嫌累赘,真是各花入各眼!
董础础也目不转睛地死盯着那条红宝颈链,一脸焦灼,却不敢做声。
乔枫又拿起另一串戴起来垂至胸口的南洋珍珠颈链,每一颗都浑圆得像龙眼肉,透着华彩,另外手镯、戒指、耳环、伴以质素极高的碎钻,配成一套。
“妈,这两套,哪一套更适合我一点?”乔枫问。
“看你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吧!”
“银灰!看样子是戴红宝好一点,兼衬我的名字!”
础础正想开口,我慌忙拦截她的说话:
“配珍珠是素一点,但益显高雅,配你的性格比衬你的名字更重要呢!”
“好,大嫂,我听你的,我挑这套珍珠。”
我舒一口气。
免去一场无谓风波,加重心病,总算一场功德,这董础础怎么到今天还摸不清乔家各人性格,由她开口劝枫枫放弃红宝,她宁可把那套首饰冲进马桶,来个一拍两散,也不会让自己不喜欢的人捡一丁点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