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成功人士少有得些好意须口手的处事观念,看凤驶尽帆是常见的。卫星转播费用极大,乔正天当然肉刺。只是怎么好但白明言呢?身为大老板的下属,要识摸心机,看眉头眼额,他不好意思显示出孤寒相,跟他出入的身边人,就要晓得想法子代他把困扰以一个得体的方式说出来,并谋求解答。当然,最重要是为他留面子,如果邹善儿说:
“卫星转播很贵,主席怕不怕用钱太多,试问问电讯公司肯不肯赞助吧?”
那么,乔正天之流一定脸如土色,毫不客气地口敬一句:
“钱并非花不起,但觉得很无谓!”
这也就等于热辣辣地撕了邹善儿的脸皮,最惨还是好好的一个建议被逼腰斩,还得另外想办法补救!因为工还是要照打的!你说:可怜不可怜?
邹善儿的成熟灵巧,难能可贵。谁个当差的不用善体主情,能如此适应,是一场功德。人们在背后妄议邹善儿服侍得乔正天很妥贴,真不是厚道话!难道身为下属,是必要与上司为忤,才显清高!能够办妥大人物要办的事一般都难比登天。少一分心思,缺一点能耐,中环立即会出现几万个可畏的后生,磨刀霍霍,取而代之!
做事一不违犯法律,二不离弃良知,三不侮辱人格,就是值得支持的人了。
我是支持兼欣赏邹善儿的。
从此,乔氏里头,我跟邹善儿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
行内人老是有种狭隘思想,认为女人妒性重,少能共事。这真是浅见了。我手下猛将如云,全是女性班底。当然,女人相处有其独特的难处,针无两头利。利弊经常是并存的。职业女性的很多难言之隐,往往能因彼此心照不宣而取得额外的谅解。况且,社会竞争如此激烈,女人能爬到跟男人平起平坐的地位,胸襟总不如一般妇孺,没有容不下才俊之理。因此之故,我跟乔氏企业内的女同事一向相处得异常融洽,邹善儿是其中佼佼者。
我们本来每隔两三个星期,就会得一起共进午膳,闲聊散心,不尽讲公司的人事,也少提家中情状,我只知邹善儿离了婚,年纪跟我相若。我们只挑一些纯女性生活话题,娓娓讨论研究,交换心得,沟通得顶愉快。
只是近这两三个月来,邹善儿为了乔正天结婚三十五周年晚宴,忙得废寝忘餐,根本除了公事会议,我们连讲内线电话轻松几句,都没法子腾出空来。
每天见着邹善儿,还是衣履光明,精神奕奕地干活,在乔氏大厦与乔园之间冲来冲去,更不时失踪一个星期,飞往美国去跟电讯公司接头,安排卫星直播。偶然我有晚宴,直接从乔氏出发,会得在走廊上遥见善儿拖着疲累的步伐,抱着一大叠文件自会议室回到办公室去,门在她孤寂的背影后关上了,想是还要挨至三更二鼓,水静河飞才能回家去了。
故此,当我不时在乔氏之内,风闻闲杂人等的是是非非,拉到邹善儿如何好名利、出风头的事例上,我必然冷笑,替善儿抱不平。江湖暗箭是决不因对方穿裙子抑或穿裤子而稍有留手的。谁说人一生下来就要踊跃地当各式慈善机关的人工了?荒谬!
好好一个人儿,就为了那六七十万年薪,卖掉半辈子青春,在龙蛇混杂的社会大染缸内徒手肉搏,无人怜惜、无人谅解,这算是万幸,抑或可惜呢?
回顾我的两个小姑子,能如她俩,才算不枉生为女性。枫枫天天睡至日上三竿,午饭前急急梳洗化妆,穿戴华丽,开始在大酒店名贵餐厅内出没,下午去做做运动、整整头发、逛逛名店,又是一天。晚上携了个一如爱犬般的丈夫,出没歌坛舞榭,跟明星艺员在影画周刊上争一日之长短,又是一夜。她的烦恼,就只是如何挥金如土,用钱买起各等不顺眼的人和事。这种女人活在一个金光灿烂、不知人间何世的境界,你来给我说,她不懂世故,不知人生,因而短涵养、缺深度?唉!真真开玩笑了,涵养是在困境之时鼓励自己的阿Q精神,深度是在蒙尘之际忍受不公平的容器而已!
至于雪雪,二十出头不久,将财富与天真与青春融成一窝安乐茶饭,酒醉饭饱之余,力寻生活上鸡毛蒜皮的事去烦恼,去分神,旨在感受刺激,谋杀时间!又是一景。
乔雪自法国小大学捞了个劳什子学位口来后,替父亲打工,乔氏各种综合企业内,她挑了电影院与夜总会管理的事务去学习。正经公事与行政门径,半点没学上手,却识了一大堆与娱乐圈有关的江湖人物。乔氏电影院关系甚强,于是电影圈都跟我们有来往。乔夕也是以此关系让董础础看上而逮着了的。
雪雪天真烂漫,难得有钱有光阴,齐齐乱花,于是跟工作时间没有硬性规定的娱乐圈人士,混得顶熟。人家是一箭双雕,又陪乔雪玩,又笼络她以跟乔氏攀关系。她雪雪则差不多是专心一致,为乐是图。
有位混名叫杨公公的画报编辑,还向乔雪讨好,邀她每周定期在画报上画幅小画,亲自题两三句新诗,说是不要把乔雪的艺术天才埋没了。
雪雪接受了这份喜悦的“挑战”,紧张得不得了,跑到我办公室来,一屁股坐下,双手托着腮帮,说:
“大嫂,我快要成名了!人家给我机会,得加倍努力呀!”
我笑:
“雪雪,你根本已经成名!”
乔雪转动灵巧的大眼睛,说:
“那是老头子的名气,不算呢!今回打真军,靠自己,那画报要的是我的诗和画!老头子不晓得画画呢!”
对!乔雪的老头子不晓得画画写诗,但他晓得画银纸,写支票。支票极简单,只写很多很多个零,那就够了!
唉!想想雪雪也真可怜,或者乔家的孩子都可怜,除非自己才华盖世,否则无论如何卖力,还是甩不掉家荫的影子。他们再醒目、再勤奋也不会被人放在眼内,人家只会把乔正天的财势优先考虑。
这张什么画报真会捧雪雪为文艺之星吗?无非一为人性上那种见高拜的心理作祟,二为拉拢乔氏院线关系,使广告与资料都有可能多一点进账而已。送个小地盘出来逗她大小姐开心,又有何难?
雪雪纯真之极,自此天天愁诗画素材,人是认真地努力起来。
我和家姑乔殷以宁齐齐看那刊登在画报上的乔雪佳作,婆媳相视忍笑。雪雪不住追问:
“成绩怎么样?还过得去吗?”
那画是再普通没有的水彩画,画一片云,其下一朵花,倒有点像电视报告天气的卡通片。
至于品题在画上的新诗,出自雪雪手笔,写道:
天空里,一片白云高高在上,
土地上,一朵小花低低俯伏,
那么遥远,
那么遥远!
老天!我差点拍拍额头,这算什么新诗呢?简直……离谱。
“怎么你们两个都不说话呢?”雪雪急得乱嚷:“朋友都说好,给予我很多鼓励!”
我不知如何作答。自己人面前硬说违心话,很难受,让雪雪太失望,更难过。我对这小姑子,素来有相当的疼爱。
还是殷以宁打了圆场:
“雪雪,你能画这画,写这诗,是有一重很深刻的意义的,我和你大嫂都看得出来!”
家姑跟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立即会意。立即接口:
“对,雪雪,恒心地做下去吧,有恒心铁柱也能磨成针。”
家姑又说:
“努力是必须的,但成绩如何,或者能否持续下去,有很多不关你本人事的因素会影响。凡是从事一件工作,你得学习拿得起,放得下,总之拿起时悉心尽力做,放下时则心怀轻松,别苦苦痴缠才是!”
这母亲的教诲真是可圈可点了。雪雪的诗与画,表达出一重很深刻的意义,且是社会意义,就是权势的影响力,无远不致。本城岂缺天才横溢的诗画家,千求百拜,都未必得到一小个方块去发表自己的作品,这乔雪诗画乱七八糟、莫名其妙,只为她是天之骄女,于是表演机会在门口排着长龙等她挑。
我们没有故意撒谎,只是没有告诉雪雪,所指的深意安在。
没有人比我更能明了这种世情人事了。当年,我回来力挽狂澜,跑到从前口口声声说要扶植我在文坛一显身手的文化前辈跟前,原意只为久未相见,向他问好。谁知吓对方一大跳,以为顾家掌珠落魄了,要上门来求他引介一官半职,在学术机构内当个小助教之类,用以糊口。老夭,他都未见我出招,就立即大耍太极,折腾了半天,我才恍然大悟,知道葫芦里头原来在卖苦药,立即告辞。
如今在社交场合偶然碰上,他立即趋前跟我打招呼,大家一样客客气气,唯唯而谈。我心想,幸好不蒙关照,否则一份牛工打一世,如何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