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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以宁倚在栏杆上,放眼前望:

  “每当看到正天扭着乔枫疼惜,眼内的那份恒久常新的柔情蜜意,我就痛心!然而,仍不会比离开正天更使我痛苦,这是肯定的。”

  盛夏竟如深秋,一园的萧索。

  “乔晖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好孩子,他当如我!”

  心如刀割,我无辞以对。

  备受深深爱宠,是幸还是不幸?我心早如泪眼,迷糊不清。

  “乔晖在园子里,你去见见他吧!”

  乔园仍然壮丽。一大片的青青绿草,展视眼前,香江之内,不可多得。

  乔晖不在园子里。

  我信步走至园子另一头那幢宴客用的平房,推开了落地玻璃窗,脚旁有一二只小麻雀,轻轻地跃进大客厅去,屋顶垂下来的古罗马式水晶吊灯,依然无恙,孤寂地守望着,盼那原本一年起码一次的华筵盛宴,好使出浑身解数,熠熠生辉。这一回,它肯定要盼望好一大段日子了。

  乔晖独个儿坐在雕梁旁边,默然垂首。看着活泼泼的麻雀,在他身边跳跃。

  我走上前去,蹲下,看他。

  “晖!”

  乔晖抬眼看我,神情的呆滞,教我惊痛莫名。

  “晖。”

  我们相视良久。

  “原谅我!”

  眼泪夺眶而出。

  乔晖把我拥在怀中。

  我不住地抽咽。乔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孩:

  “别哭,长基,快快别哭!”

  我惭愧至死。

  我在乔晖跟前,好比小小麻雀之于这座楼房,微不足道。

  过往,太多太多的自以为是。

  人面临抉择,可以把别人的幸福放在自己的幸福之前者,乔园之内,唯乔晖母子而已。

  乔晖没有问我为什么回来。

  我们互相扶持着走出宴客的堂屋,在园子内漫步,直至黄昏日落。

  除了没有提起乔夕之外,我们谈了很多。

  例如乔氏如今经济与信贷状况,香港在黑色星期日的全球股灾之后的前景展望等,也谈了汤浚生。

  “他仍在乔氏吗?”

  “摇曳蝉声过别枝,他是个有办法之人,上周已被卫利逊英资集团委为亚太区投资副总裁。当然,也搬出乔园了。”

  “乔枫呢?”

  “她曾有过很伤心的时刻,此时也许在自疗创伤之中。妹妹当然有惜,然,我想她是爱浚生的。”我没有问汤浚生与董础础的关系有否披露,偌大的乔园难道不应有一份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的故事其实并不比他们的更见光彩。

  杜芳华说得对:

  “精神与肉体,孰轻孰重?缘何人总会轻重倒置!”

  “浚生正式提出分居了?”我问。

  乔晖点头:

  “我原以为乔枫会大吵大嚷,然,她没有。她接受了,昨天签妥分居纸,自乔园巨变之后,每个人都在变。”

  乔晖又告诉我,搬离乔园的还有董础础。她和乔夕的女儿,现今由祖母殷以宁负起照顾责任,实际带这小女孩的是三婶。

  这个当然了!谁还会指望她在乔园为乔夕守一生一世。

  乔晖不说,我不敢提起乔雪。

  她当然不是真爱若儒。若儒说过的,乔雪爱天外来客。可是,人只会为争夺失败而益发自觉失掉心头所爱。

  乔雪对我,只会有恨。像她心醉于玩具店橱窗内之洋囡囡,一天到晚哭嚷要弄到手,终而发觉隔壁女孩老早抱住个一式一样的,就老羞成怒,成了世仇。

  黄昏日落,乔园景致,尤其雅丽。

  记得乔雪携了若儒要来看乔园的黄昏,那天,一园的淡金……乔雪手上摘了花,在她老父面前捣晃……

  不可再回顾了,前面要走的路还长。

  乔晖和我坐在园子内,仍不愿回屋里去。

  我们似从未试过如此多话。乔氏与乔园之外,竞还谈了很多很多旁的事情。

  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夫妇竟能闲话家常。

  “史青与许秀之还在乔氏吗?”

  才那先后一个月,早已人面全非,差不多连乔园的看更都换了人似的。

  “许秀之跟郭滔订婚了。史青有点意兴阑珊,听说她要辞职,打算远走他方。”

  好事会不会一齐来,还未经历过,我只知道兵败如山倒,人总会祸不单行,谁个江湖上挣扎的人有过例外?

  “晖,明天我回乔氏去了,好不好?”

  乔氏再不堪,仍应有一定的尊严,无人应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如今乔晖是当家人了。

  乔晖没有答我。

  良久。

  “爸爸未必会好过来,就算康复,也须一段非常长的时期。”

  乔晖用脚踢着草地,鞋头沾了点泥上。

  “我的案件明年就会成定局。商业罪案调查科刚刚提出了正式起诉……”

  “晖,官司有输有赢。”我厉声截他的话。

  “我会认罪!”

  “为什么?”

  “因为我的确有罪。”

  “你只不过要帮乔夕。你并没有参加赌博。”

  “我帮人也不能稍存侥幸之心,我要为自负与草莽而付出代价,不单是我,且是整个乔氏家族。”

  “不,你不会坐牢。”

  我扑到乔晖身上,紧紧地抱住他。

  “别傻,我会出来的!那不会是终生监禁。”

  乔晖为我拭泪。

  “可是,长基,我不要你回乔氏去。一次重整乾坤,已经教你的心老掉十年,不能再一次要你力挽狂澜。”乔晖笑:“英雄与美人均不许人间见自头,长基,你老不得!”

  我不会老,现今我再年青不过!

  “退休的人才易显老,肉搏沙场的兵将,除了死,只有生,生就只会精力过人,青春常驻。”

  “你何必受苦!今非昔比,顾氏垮台,仍有乔氏!如今,你有谁?”

  “我有经验。”

  乔晖轻叹。

  “晖,我也有你!从前我不曾有你,六年,我都在孤军作战,你说得好,今非昔比,我如今有你!”

  夕阳余晖,照得见乔园之内,我俩俪影双双。

  翌日,我就跟乔晖回乔氏去。

  消息立即传开,乔氏长媳,顾长基返回乔氏坐镇,重整河山。

  敏慧走进我的办公室来报到时,泪盈于睫。极力地眨着眼,把要掉下来的泪水往回吞。

  好秘书的条件之一,就是可以伤心,但不能随意在上司跟前掉眼泪。

  敏慧当然明白。

  我立即拟好了一张业务上的联系名单,逐一给他们摇电话。其中半数接电话的秘书,在问明来者何人之后,就告诉我,他们的老板在开会,或不在本城。一天过后,没有回我电话的,我就拿笔在名单上删掉。

  老实说,只半数的人避而不谈,情况并不比我想像中的恶劣。多年以前,顾氏有难,顾长基还没有宣布嫁给乔晖前,我打十个求助的电话,有九个没有回应。

  战场上最要分清敌我。自己的援引支持力量必须予以正确估计。

  那些在风头火势之时,连电话都懒得接听者,他日我东山再起时,自然会得把责任推卸到秘书身上,说不知道乔氏曾予联系。

  这当然是太不得体的笑话了。因为有心人,不劳我登门求助,也会自动雪中送炭。

  今早,敏慧引进办公室来的人,就令我吃惊:

  “浚生?”

  “大嫂,你好!”

  “请坐!”

  “报载你回乔氏主持大局。”

  “尽力而为而已。”

  “我佩服!”

  浚生和我都是生意上头能征惯战的人,不愿多花时间,老不踏入正题。

  “大嫂,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我愕然。

  “乔家对我是一回事,大嫂待我又是另一回事。”

  世间何只有雪中送炭,还有知恩图报。真真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浚生,德丰企业分包销有哪些是你相熟的?”

  说话再明显不过,当时德丰上市,乔夕意气风发,没有对浚生的势力与功劳认可,是难为情的。如果乔夕还在,这句话就不好出口了,这年头,谁愿意当钟无艳了?然而,死者已矣……

  “我给他们说去,总有几家会赏光,认回名下分包销的数目的!”

  能够分担五十亿之数,是最直接挽救乔氏危机之法。

  台头的对讲机传来秘书的声音:

  “乔太,伟信基金的麦展堂先生回你电话!”

  浚生站起来,我示意他仍可留下,不但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而且让浚生耳闻我应付分包销的态度,让他传扬到市场上去,正合我意。

  我因而没有拿起电话筒接听,只按了对讲掣,让浚生把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麦先生,你好!我是顾长基!”

  “乔太赶回香港来坐镇了,真是市场的大喜讯!”

  我斩钉截铁地答:

  “多谢,多谢!这也就是说乔氏可以获得伟信的支持了?”

  对方立即有所支吾:

  “且看着办吧!乔太,你是明白人,当然了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随即答:

  “对,故而更要守望相助。我们仰仗伟信的支持,由来已久,绝对绝对不希望有任何情不得已,而破坏关系,更不想因着乔氏的走投无路,而要背城一战,害得同业友好们声名落魄。麦先生,我们必须同舟共济!”

  我这番话,是最明显不过的了。如果分包销不肩承责任,认领他们分内的德丰股分,势必要乔氏独力承担,我必定循法律途径起诉,誓无返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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