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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时呢?”声音近乎雀跃。

  “今晚晚饭,成不成?我这就来接你!”

  “好!”

  我和邹善儿坐到大酒店的餐厅去。

  对方容光焕发,顾盼生辉。

  我羡慕不已,说:

  “不同凡响,今非昔比!”

  “爱情!”邹善儿笑:“老土不老土?”

  “老土!”我也笑。

  “乔太,你很疲倦!”

  “嗯!老了!今天乔雪才暗示我老了!”

  “乔雪懂什么?这小猴儿怎么了?外间传说纷坛,说她跟个年青有为兼潇洒的医生闹恋爱!”

  天!世界多细小,要寻个老朋友出来闲聊,旨在松一口气,一样是枪林弹雨,避无可避。

  “有这么一件事吗?真替主席开心,他老人家添一个像样的家庭成员,说易不易!”

  邹善儿是个情长的人,心还是向着旧主子,我不能以私害公,表示不欣赏。

  “主席能有你这么个不忘情的好伙计,如此关怀他,是他的成就!”

  “他有很多缺点,也有极多优点,放在天平上一称,仍然是个迷人的老板,况且,他待我不薄,从来礼贤下士。”

  “大老板对女职员讲粗言秽语,还成体统吗?三教九流的人马坐不上高位去。是你念旧的好德性作怪,处处看到乔正天的光明面!”

  “我并非客气,难道还看得少暴发户的嘴脸吗?此城有些现象,成了模式。每个阶段之内,往往是最顶尖儿的人物最懂得待人接物,刚刚攀得上合格分数的人,就嚣张荒谬了。故而,初出道的大学生,以为身为知识分子便有资格不可一世,殊不知连博士、医生、律师都满街满巷,为了一份较理想的职业,争个头破血流。那起刚挤上富豪之列的新贵,分分钟对牢下属趾高声扬、尖酸刻薄。乔正天在职员面前从来谦和,一为他已是超级巨星,二为他的确有涵养。”

  我只微笑,不便说什么了。他到底是我家翁兼老板。

  真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谁会看过乔正天在乔园以至在他儿媳面前的苛刻模样。

  “告诉我,善儿,你幸福得如此出面,感觉是不是好到不得了!”

  “是。因为我曾有个惨到不得了的日子。凡事讲比较!你呢?除了忙,适应如何?”

  “不过尔尔!”我耸耸肩,怎么说呢?

  “千万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此言有如暮鼓晨钟!”

  “你真有不满?”

  我没再造声。眼前人不是其笨如牛的乔雪,半句话就能看出端倪。我见邹善儿,不过是想有个喘息的机会,却并无吐苦水的打算。

  对方看我不再滔滔不绝地接下去,立即晓得鸣金收兵,转换话题。

  善儿的确灵活如昔,更存厚道。谁说上天不公平,好人自有好报,命中之劫总会过去的。心上如此一想,倒能开怀与故人聚旧,畅谈商场各事以及女人的种种琐碎情趣。

  一顿饭很自然地拖到十点才完。

  我故意遣走了司机,以便回复自由身。

  跟邹善儿话别之后,我还在大酒店门口,不肯跳上计程车。

  为什么?因为前路茫茫,不知往哪儿去?

  回乔园去,十万九千七百个不情不愿。

  看若儒去,一亿个不忿不甘!

  谁会想到今时今日,顾长基会弄得无家可归,认真啼笑皆非。

  我重新走回酒店的大堂,跑到电话间去,摇电话给文若儒,响了二十下,没有人接听。

  我放下电话,想想,再摇至乔园。

  接听的是三婶。

  “大少奶奶嘛!大少爷不在正屋。”

  “我不找他,四小姐回家来了吗?”

  三婶笑:“你开玩笑了,她有试过早于十二点前回家的吗?只怕座驾变了南瓜,她还要玩多两小时才爬回乔园来!”

  豪门富户的管家,说话还能引用个幽默的譬喻,这真是烂船都有三斤钉的另一面诠释。乔园的架势,如此无孔不入。

  我挂上了线。

  默默地坐在酒店大堂。

  我不知道等什么。这样坐下去是有危险的,认不得我的人,会把我看成兜搅生意的高级流莺。认得我的,更有千奇百怪的想像会加诸我身上,豪门贵妇,半夜三更,呆在大酒店作甚?

  然而,我无家可归。

  继续每十五分钟就摇电话到文家去。

  继续失望,继续悲凉,继续作践自己。

  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如此的六神无主,不顾自尊了!我差点就在这大庭广众中哭出来。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来时,对方接听了:

  “喂!”

  我才一听声音,就哇的大哭起来。

  “长基吗?长基吗?什么事?你在哪儿?说,你在哪儿?”

  我像是个迷路的小孩,自顾自走了很久,睁大眼睛望向前,不停地走,迷惘、恐惧、委屈,竭力支持着。直至倒下来之前的一刻,终于寻回了亲人,于是刹那间解除紧张警报,哭出声来。

  我呜咽着把酒店名告诉了若儒。

  二十分钟后,他把我带走。

  我们把车子开到返回乔园的林荫道上。停在那个回旋处。上次逗留于此,是我协助汤浚生到医院去见他未婚妻最后一面。

  我不明白汤浚生,更没时间心神去了解他。其实,我不比他清醒,都是站在人生歧路上彷徨的人,正在肆意地胡作非为。

  我一直在若儒的车子里哭。

  若儒随我哭,直至我累了,收了声。

  我们都没有多解释,一切心照不宣。

  “不能这样子下去的,长基!”

  我不作声。

  “是我,还是他,你必须作个决定!否则……”

  “否则,你就跟乔雪走?”

  “你别孩子气,你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可是今午?”

  “今午,我由十二点等你直至一时半,刚巧乔雪出现……”

  “这不是借口!”

  “如果我需要向你解释这些无聊故事,你根本不会再找我!是不是?”

  又是我的责任,我气愤得握紧拳头捶向若儒,他闪避了,反手捉住我,任情地把我的蛮横愤慨,完全融化在一吻之中。

  “长基,你既舍不得我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为什么不跟我走!乔晖如果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你会不会如此反应,请细细思量!”

  问题是乔晖没有别的女人。如有,谢天谢地!

  “还有一个礼拜,我就得回英国去!”若儒说。

  “你不打算回来?”

  “我的研究可以就此告一段落,也可以三个礼拜后回来再继续工作下去,可是,长基,如此纠缠不休,你我都元气大伤。老实说,我不想再回香港来了。这次,我鼓足勇气回来找你,不欲无功而返!”

  我不晓得如何回答。

  “我预买两张赴英伦的机票!”

  “若儒,请让我多考虑一阵子吧!”

  委实是太累了,我一回乔园,跑到书房去,一头栽在沙发上,就熟睡了。

  是不是已作最后决定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这些天来,老是逗留在书房内,才比较容易入睡。

  我下意识地希望若儒给我的这个限期会拖长。

  然而,日子过得飞快,又是三天!

  公司的事忙得很,德丰企业的业务遍全球,集资上市一事,影响市场气氛,闹哄哄的,般价普遍上升。连带着乔氏各部门的同事都忙碌起来。

  我不能不打起精神,参预各种会议,且我是个保守派,老怕好景不常。股市越旺,我越觉得要防范跌市。在乔氏,我管地产生意。本土地产方面,早在今年春季以后,我就已作了放缓的种种准备,故而也不会有太大的应变需要预防。海外地产进入部署期,应付明年世界经济衰退的可能,也不至于有大变动。

  倒是乔夕的那盘生意,教乔正天和我都有所忧虑。

  我一直有预感,德丰企业上市,乔氏这总包销的角色不易当,孤注一掷地担保德丰能集资五十亿,史无前例,万一有何差池,牵连极大,整个乔氏都会连根拔起!

  可是乔夕给他老子的答复是:

  “全部分包销的合同,我们已签妥,且已派发申请股分表格!应该万无一失!”

  乔正天再三问:

  “分包销的合约真已签妥?”

  乔夕不住保证。

  至此乔正天不再追问分包销合约的情况,他转向一个众人都无法解答的问题:

  “我们跟各分包销的关系,是不是可以达到有难同当的地步?”

  怎么答?

  情况再明显不过。如果分包销食言,我们纵使可以循法律手续控告他们,又如何?万一德丰上市,无人认购,乔氏这总包销就得拿五十亿现金出来,达到德丰集资的目的。

  前年本港一间华资银行被传闻骚扰,以致挤提,但银行头头在商场内的人缘极佳。他拨了几个电话,立即出动首富,合力保驾,不但没把名下存款取走,还特意声称存放过亿至银行去作定期存款,此举一经传播,力量犹胜政府大官员的口头保证千百倍。一场风波,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如果乔氏有困难,能挪动多少帮手,很成疑问。近年乔正天风头过甚,极之招妒。加上乔夕的声望浅嫩,却偏偏大权在握,我不能估计有多少支持力量。尤其人要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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