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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过小咭,放在跟前,也不拆,就嘱咐敏慧替我回几个电话。旨在把她支使开去。

  敏慧把办公室的门带上后,我皇着墙角的一蓬蓬绣球花发呆。

  连香港花店都不作兴售卖的绣球花,在伦敦遍地都是。一条奥本尼道,两旁的住宅,前园都栽种了粉红乳白、浅蓝淡紫的绣球花,每朵都圆鼓鼓,精神饱满的,时而迎着清风,时而沐于细雨,天天跟路过的人亲切招呼!

  绣球花并非矜贵花种,在英国普遍得不能再普遍了,可是,我们独独爱它。

  为什么?

  若儒对我说过:

  “因为绣球花像你,平易近人,没有不必要的骄矜傲慢,可望而不可即!把它安种在什么环境里都能快高长大,生命力之强劲,使护花使者周时松一口气。”

  我也但愿自己像一蓬绣球花,活得随和、圆润、饱满、生就一种蓬门丽质,属于普通人家的安乐祥和与舒泰。

  我把小咭打开,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一错不能再错!

  我随即把小咭合上了。

  那句话就如暮鼓晨钟,敲得我眼花缭乱,惊心动魄,无所适从。

  若儒,若儒,如果当年嫁进乔园是错的话,如今不能再错,并不一定就等于我俩可以远走高飞,改错迁善,有可能是叫我们咬紧牙关,让从前的种种,随风而逝!

  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天下间有容得下我俩双宿双栖之地,却难觅安置道义良知之所。

  生命中只有似水柔情的年代,于我,已成过去!

  敏慧从对讲机传话过来,说:

  “丽莎史提芬议员的电话!”

  我稍一定神,接听了:

  “长基,我打电话来提醒你,这个周五,到舍下来吃顿晚饭!”

  “对,对,我没有忘记!”

  “你和乔晖送来的古董花瓶,正好放在我新居客厅的正中,接受着各亲友的赞美,也太破费了!”

  “难得你喜欢呢!是乔晖亲自挑选的!”

  “怎么秘书告诉我,乔晖周五不能赴会呢?”

  “对,他这个周末要到新加坡去一趟!”

  “你不同行?”

  “我懒!”

  “是放心乔晖而已!像你这般人才,打着灯笼寻遍香江也找不着,乔晖视你如至宝,小别胜新婚,敢情好!我就等着见周五跟你谈个畅快了!”

  这个周末也许真会畅快一点,我自知心有千千结,越结越紧,有乔晖在身边,往往更加添一度无形压力。

  其实,我并不讨厌乔晖,从小到大,都不曾如此。嫁后的我,对他更有一分温柔如绵的怜惜,一为欣赏他的纯良忠厚,二为到底有肌肤之亲。

  然,这些日子来,我看乔晖,竟有许许多多不称心,不如意。

  就算在生意处理上头,我都处处地嫌他畏首畏尾,短视浅见。

  我本来有个好习惯,绝不在同事跟前发乔晖的脾气,我视给男人留面子是女人的天职,跟相夫教子同等重要。

  现今跟男人在商场上平起平坐的女人,其实不自觉地承受着男人表面上的宽松让步,他们大多都肯在言谈方面给女同事留有余地,这原本是应该领情,兼投桃报李的。偏就是女人最容易犯恃宠生骄、仗势欺人的毛病,一时间忘了形,拿同事跟丈夫情人一般看待,叫人啼笑皆非,叫对方难以为情,也叫自己失礼!

  这些天来,我这一贯严格遵守的德性变了形。动辄就在人前对乔晖的种种建议表示不满,甚而恶言相向。

  刚开完业务会议,气鼓鼓地走回自己办公室,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生闷气。

  乔晖尴尴尬尬地跟了进来,说:

  “长基,何必如此心浮气躁,有什么不合意的,开门见山讨论个透透彻彻,问题总会迎刃而解!”

  “你的问题太多,说了也是白说,解决不了!”

  “你少见的蛮不讲理!”

  “顶不顺眼的人和事,习惯下来就好!”

  “长基!”乔晖急得团团转:“你叫我怎么说呢?”

  “最好不说,沉默是金!”

  “这不是闹意见的时候。我们综合企业独独缺了旅游业方面的发展,这金辉旅行社既然在地产上入货过重,财政调度发生困难,愿意把整盘生意以如此合理的价钱卖给我们,为何不接纳了?”

  “合理的准则如何厘定,对他们合理并不等于对我们合理!”我竟然越说越气,学足了乔枫惯常的语气,加了刻薄之极的一句话;“正如你认定理想的配偶,对方未必有同感。”

  结璃六载,我未尝说过如此不得体的话。

  话才出口,心上的震惊如山崩地裂。

  什么令我变得如此地不近人情?如此地狂妄轻率?

  我只觉心上翳痛,是必要出言无状,以求宣泄,很有种一拍两散,以毒攻毒的畅快!

  我茫然地望住乔晖。

  如果此刻,乔晖给我一记耳光,我怕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下来!

  然,乔晖没有动粗,甚而没有动怒,他只是急得满头大汗,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长基,你叫我怎么说呢?”

  又是那句老话,乔晖除此,就别无其他伎俩。

  我尤其感到厌烦、厌恶。

  “长基,要人家金辉旅游出个什么价,你才叫满意了?才认为乔氏应该考虑?”

  “我是管综合企业的呢,还是打理地产的?你乔晖的事自己盘算自己管,用不着问我意见!”

  “你真让我拿主意,也还罢了,刚才在会议室内,你一听那价钱,立时嗤之以鼻,弄得谁都不敢再作声响。问你,你又闷声不响,干脆跑回办公室来,这真是……这真是令人难以……适应。”

  理亏的当然是我。我不是不心知的。

  只是,知而不认,悔而不改。

  我像一辆坏了脚掣的汽车,在下山坡。只会向前冲,想必撞个粉身碎骨无疑。

  从前,真不是这样的!

  如今,我恨乔晖、恨自己、恨整个乔氏!

  什么都无法从正路去思考。

  我依然伶牙俐齿地为自己辩护,如此地不能自制:

  “如今乔氏缺生意不成,急的是金辉,不是我们,财不入急家之门,他希望有人伸手挽救,价就得定低一倍!”

  “一倍?”乔晖惊叫。

  “怎么?起码一倍!除乔氏之外,谁有资格救它?一旦周转不灵,旅行社又一间垮台了,信心影响所及,生意难做,难保没有第二间割价求售,我们犯得着跟他一道诚惶诚恐?”

  “长基……”

  乔晖这下骇异地望住我,有点难以置信。

  “什么?我说错了?”

  “没有,没有。”乔晖慌忙地答:“只是,你一向并不如此……”

  什么使乔晖惊觉我的转变了?

  对,这种近乎落井下石,赶尽杀绝的生意手腕,是我夫妇俩从来不采用的。

  所以,乔晖不明所以。

  然,这有什么不对呢?人是会变的。何况我顾长基不也是受人压逼欺侮,才嫁进乔家来?

  光天白日之下,人人都伺机图利,兼图厚利!今日我肯独存忠厚,救人于水深火热之中,又有谁人可以翻手救得了我?

  汤浚生的未婚妻死了!自杀死的!过尽经年,仍然如此惨淡收场,何解?强权之下没有怜惜、没有公理、没有报应!

  我当然地愤慨。

  人生的恐怖,谁不知晓?谁不战栗?

  现今又临到我的头上来,不因这六年的妥协而放过我,公平吗?

  待乔晖意兴阑珊地走出了我的办公室,门一关上,我立即泪如雨下。

  我岂止恨姓乔的人,我甚而恨文若儒。

  他没有权利骚扰我的平静生活,只为他爱我?

  人可以一声“我爱你”,就不顾一切,旁若无人、天公地道地胡作非为?

  周末一整个下午,我都躲在乔园西厢之内。

  外头世界是风和日丽、抑或是凄风苦雨,都好像与我无关。

  我完完全全孤立自己,怕人,怕所有的人,怕到心坎上去。

  嫁前,我不是不知道侯门似海,从此以后,碧海青天夜夜心。

  如今,我但觉乔园是座精神病院,住满了一屋子表面风流内里疯的各式人等:乔正天的专横、殷以宁的深沉、乔晖的戆居、乔夕的狂妄、乔枫的尖刻、乔雪的幼稚、汤浚生的虚荣,甚至三婶的是非,全部是牛鬼蛇神,张牙舞爪,冲着我而来,直把我也逼疯了,彻头彻尾地成为他们其中一员,才肯罢休。乔园不是天网,却疏而不漏,罩在其中的人,今生休矣!

  我躲在睡房中,坐到墙角落的地上,瑟缩着,屈起双腿,把头埋到膝上。

  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知有多久。

  整个人、心,都快僵硬得不能动弹。

  突如其来的一阵电话铃声,响呀响的,响得满屋都起了回音似的,震耳欲聋。

  我没有理会它,由着它自生自灭。

  果然,一会儿就复归平静。

  人生的难题,可否也如此爱理不理地解决掉?

  再棘手,也别去碰它,渐渐,渐渐,就成过眼云烟了。

  但愿如此。

  然,连电话都不肯放过骚扰我,停不了一阵子,又重新响彻云霄。

  谁?

  会不会是文若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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