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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以后的大半个月,健如比我更忙于张罗到金家去需要准备的服饰与用物。她显然情绪高涨。

  嫁娶真是顶忙碌的一回喜事,人来人往,家中是名副其实的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我在出嫁前的几晚,开始忧起心来。

  喧闹的日子终归是要过去的,待我嫁后三朝回了门,亲戚也必四散,那阵子方家将会是寂静一片,由璀璨而归平静,母亲会怎么样?

  父亲才去世不久,这个未亡人总是很容易敏感的,不由得我不担心。

  找着一个母亲较空闲的时间,我忽然一把拥抱着她,低声地喊了一句:

  “娘。”

  “怎么?心如?”母亲问,拍拍我的背。

  “我舍不得你,还有几天功夫,我们就见不着面了。”

  三婆刚在一旁听见,立即叫嚷:

  “心如,快别乱说话,什么还有几天功夫就见不着娘的面了,你还是要回娘家来的,我们也会到金家看望你。”

  “三婆,你别迷信兼多心。”

  “当然迷信,我们中国人迷信了五千多年,其中有多少事是灵验的,才会一代传一代继续迷信下去。

  “心如、你记着三婆的话,宁可信其有。好像,以后给丈夫削梨子皮是可以的,千万别跟他分着一个梨子吃,分梨即是分离。还有,他要手绢儿用,叫他拿钱自己买,决不要送他手帕,也是会分离的。至于梳头用的梳呢,千万别把它折断了,万一折断了,就得立即拜神许愿去。”

  “三婆,我怎么记得这许多规矩?”我嗔说。

  “大姐,放心,我给你记住,届时提点你好了。”健如答。

  第二章

  人生的大日子终于到了。

  不是坐花轿过的门,夫家是用轿车来接的。

  出门之前,先穿好了褂裙,待金信晖来到了,就走出后堂来,跟他双双向面南而坐的母亲奉茶。

  我们恭恭谨谨地在她跟前下跪,叩足三个响头,再递茶。

  母亲一接转茶杯,眼眶就已含泪。

  三婆在一旁说:

  “三天就能见面了,难过些什么,且心如嫁得近,又嫁得好,你是从今天起添了个儿子回方家来侍候呢,顶值得高兴。”

  母亲连连点头,怕惹得我都哭起来,因而竭力忍泪。

  我呢,心上怪怪的,兴奋开心的情绪实在高涨,可又有难舍的亲情。一向跟在母亲身边,有依有傍,有商有量,这下到婆家去,人生地不熟,连那个丈夫都不能算是熟络的,总多少有些慌乱。

  于是,感受上就不单是倒泻五味瓶了,简直混淆不清,不知是苦是甜、是酸是辣。

  幸好母亲很快就喝过我敬的茶,向她的女婿嘱咐了几句话:“信晖,心如年纪小,你处处护着她一点。我们虽不是什么金马玉堂之家,可是也算得上书香世代,是清白人家,女儿都是幼承庭训,讲节操,明礼义、识大体的姑娘,只是处世经验不足,或偶有闪失,你就得本着做丈夫的责任,在人前庇护她,在人后训寻她才好。”

  金信晖自然唯唯诺诺,道:

  “请娘放心好了。”

  “还有,”母亲牵住了健如的手,“这小姨是个直率性子,陪她姐姐到府上小住一段日子,你也得包涵照顾,拿她当亲妹子爱护,有什么过态的调皮处,你且说她一顿,要不,给我投诉好了。”

  健如一反常态,竟也微微低着头,跟我一样,似足新娘子。

  事实上,今天她是挺漂亮的。

  母亲给她所裁缝的艳红色套裙,衬托起她雪白的肌肤,健如整个人变得朝气勃勃、鲜明欲滴。再加上了她那含羞带笑的表情,使我几乎以为看到了自己。

  金信晖也很认真地看了健如一眼,很温文而愉快地说:

  “健如是很好的一个孩子,我会跟心如一样,真心爱护她。”

  “那就最好了,快交吉时了,赶快出门去吧!”

  连母亲都站起来了,表示要送走娇客。

  我忍不住跟她紧紧地拥抱着,良久,她才拍着我的背,示意是要启程的时候了。

  我又在三婆、惜如,康如脸上亲了一下,才跟在金信晖后头走出方家大门。

  一出门口,悬挂在方家大门门楣的十尺爆竹,就噼噼啪啪地烧起来、响起来了。

  金信晖赶紧搀扶着我,钻进新娘车子去。

  车厢内的空气是紧张而热炽的,我直觉地感到连自己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当然的不敢四周张望,微垂着头,看着自己那快要冒出汗珠来的鼻尖,有着莫名的一份干着急。

  原来开始单独跟金信晖在一起是如此的惊惶的。

  他并没有开口跟我说话,越是这样,我越觉得难为情。

  只想那一段由娘家到婆家去的车程可以快快结束。

  车子好像走了几个世纪,才慢驶下来。

  金信晖终于对我说话:

  “快到家了。”

  “嗯。”

  该怎么回答呢?我原来迟钝得令自己吓一大跳。

  时代转移实在厉害,我出嫁的那年头到如今男女在各式场合偶遇,立即共谐好梦,真是两个世界的事情。

  当新娘子的那一夜,我不至于跟母亲景况相同,要从各亲属长辈的鞋子去辨别他们的身分,然,人来人往的在我跟前攒动,说过什么介绍的话,都一如水过鸭背,无法记住,只为紧张之故。

  单是一进门来,跟金信晖给父母跪下来敬茶,跟金家的两房姨太太行礼之外,再下来还有一大堆比我们方家更多的亲友,需要应付。

  数不清自己跪下来多少次,鞠过几多个躬,只记得可以坐进新房去稍事歇息时。象已打完一场仗。

  健如走到我身边来说:

  “大姐,你累了?”

  “嗯。”

  “有没有注意到金家二姨奶奶和三姨奶奶睁着眼看你手上戴的首饰?”

  我摇头,这鬼灵精竟可以留意起别人的神情来,真是!

  “我还听到三姨奶奶跟二姨奶奶说的话。”

  “她们说什么?”

  “三姨奶奶扯一扯二姨奶奶的衣袖说:

  “首饰的分量比我们想象中差呢!我还以为烂船总有三斤钉,方家老爷真是没有留下多少财产就撒手不管了?”

  我不安地扭动一下身子,问:

  “健如,你真听到三姨奶奶这么说话?”

  “对呀!大姐,你说气不气?”

  “那三姨奶奶竟是如此多话,多批评的一个人?”我随便应着。

  照说呢,我娘家给的首饰也不算失礼了。正如三婆所言,单是那双祖上留下来的翡翠玉镯,已经相当大体,还有一应的足金龙凤颈链及手链,且有母亲送的那只足有两卡的钻戒,总是中上人家的妆奁了,还有什么好批评的呢。

  “不过,”健如忽然这样说,“难怪三姨奶奶说那些话,你有没有看到金家奶奶那一身装扮了?”

  我不得不摇头,实际是没有注意到。

  “她的那对玉镯比你手上戴的粗大两倍,同样是碧绿通透的。”

  “人比人,比死人,她是金家的主人,如果不穿戴得隆重,如何显示她的地位与身分。”我说。

  “大姐,那么,你就不用以首饰显身分了,是不是?”

  “我年轻嘛,自不可同日而语,不用首饰烘托也可以,且未必人人看重女人身上的首饰,而不重视她的样貌品性与学识呢!”

  “对呀,”健如一拍大腿,爽朗地说,“就是那句话,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不是,大姐?”

  “是的。”我点头。

  真的,有健如在身边陪我谈着话,人心也稳定下来,且因觉得自在了,时间很快就过。

  不久,就是入席的时间了,金家都引用了当时认为相当摩登的礼节,让娶过来的新媳妇到大厅上去与嘉宾一起饮宴。

  当然是跟翁姑及丈夫坐上主家席。

  我和金信晖坐在金家大奶奶的身旁,同桌的都是辈分较长的亲属。

  并没有金老爷的两个小妾。

  这就明显的表示了妻妾地位的分别。

  金家大奶奶在我给她敬茶时,已经把这重思想表露得异常露骨,她说:

  “大嫂,你要谨记啊,信晖是长子嫡孙,你是正式地明媒正娶到金家来的,身分异常尊贵,你要自爱自重,别辜负老爷和我对你的一番疼爱才好。”

  以后说的怕是千遍一律的要如何守妇道。孝敬长辈的话,跟母亲临行前的殷勤叮嘱,只在表达方式上有分别而已。

  倒是大奶奶那句“你是正式地明媒正娶到金家来的,身分异常尊贵”的说话最能打动我。

  事实上,日后也成了我手上的一张皇牌。不至于百发百中,但无可否认是厉害的武器。

  最低限度,是我的两个宝贝妹妹日夕争取、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武器。

  我能险胜她俩,怕也是得力于这张皇牌。

  时代怎么不同,人心如何不古,道德无可否认凋零,世界不管在持续进步,有一种权威始终长存,那就是肯媒正娶的正宫地位。

  不但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且是东西方社会的舆论、人心、法律所共同偏袒与保障的。

  不是吗?时至今日,要闹一次离婚,就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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