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传言使母亲也稍稍乱了阵脚,慌忙把三婆拉着,说:
“我们给心如办的嫁妆是否足够?”
想想,又不放心:
“我到二马路的大观金铺去跟陈掌柜商量那对龙凤链时,已经叫他门别在分量上省,就是颈链套到脖子上去,有没有重量质感,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的。”
三婆一味安慰她:
“你别紧张了,单是心如祖母留下来的那对翡翠玉镯,不就已经很醒目、很能压阵了?”
以当时的眼光而论,是毫无异议的。
三婆又说:
“我担心的倒是心如嫁过去,身边没有个近身的亲人照顾,再多的嫁妆都未必对她起到保护作用。”
这番话,连一直站在一旁,不敢参加什么意见的我都注意了,很自然地担心着。
“三婆,你跟我到金家去。”我乘机撒娇,她到底是带大我的人,除了母亲,我跟她最是亲近。
“快是人家的老婆了,还说这稚气话呢,三婆这么老,不堪重任了,哪像当年之勇。我随你娘进方家时,谁胆敢欺到我们姑娘头上去,光要问准我,过我这一关。”
说这活时,三婆的兴奋竟是溢于言表,人人想当年都有点凛凛威风可见。
“三婆,你看真要找个人陪陪心如是不是?”
“现在才去物色,也未必有理想的。不相不熟,只不过雇回来尽责,那又跟他们金家府上的婢仆何异?我看,”三婆沉思一会,“倒有一人可能比较适合。”
“谁?”母亲问。
我也关切地瞪着眼等三婆讲答案。
真是急惊风遇着慢郎中,我越急,三婆越慢。
她还拿手拢一拢脑后的发髻,把那条银簪儿拔出来,再重新别在髻上,重复做了两次这个动作,再清一清喉咙,才说:
“我看,健如顶适合。”
“健如?”我情不自禁地怪叫起来,真是难以认同,那小鬼头专做些只有破坏,没有建设的事,把她带到夫家去,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我的语气显然有如一窝冰水,直往三婆头上浇去,淋得她木无表情,一时间自觉没趣而又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母亲挺身而出,打了圆场。
她按住了我的手,轻拍两下,表示要我少安无躁,然后就说:
“你先不要叫嚷,三婆或有她的道理。”
母亲这么一说,就是为三婆开了路,她立即点头,拼命地点头,说:
“对呀,我当然有我的看法。”
“你且说来听听,大家好商量。”
于是三婆捶一捶腰骨,就说:
“我看呀,健如的年纪虽小,她可是个懂事的姑娘,别看轻她啊,她知道的人情世故还真不少。而且,她有个心如没有的好处。”
“什么”我立即问,心里头难免有点不忿。
“健如胆子大,勇敢,且肯把心里话说出口来、这个品性呀,顶有用,尤其是在大家庭当中,有这种近身,在人家欺侮到头上来时,挺身而出,出口甚而出手相助,非常有用。大姑娘,”这是三婆一向对母亲的称呼,“你也是知道大家族内人多嘴杂,姨妈姑爹、翁姑婶母一大堆,是是非非必然不可胜数,初归新抱是无论如何要吃一些哑巴亏的,若有个像健如的人在身边,一则可以视她年幼无知,直言不讳也叫做情有可原,那就好帮忙办事了。二则既是亲骨肉、自己人,就是言行直率一点,婆家总要让三分薄面,处置方面自不同于一般佣仆丫环。老实讲,健如代为投诉或埋怨一句,要是跑回娘家来诉苦,他们金家的面子往哪儿放?三则……”
三婆又卖关子了,拿起了她的水烟斗,咕噜咕噜地吸着,然后才抬起那双半眯着的眼说:
“健如这孩子的脑筋灵活,有一点点敢作敢为的男孩子气概,这就补了心如柔弱的不足了。我告诉你,她很多时轻描淡写的,或言出无心,就收了一言惊醒梦中人之效。”
母亲听罢了三婆的意见,沉思一会,抬起眼来说:
“那怎么跟金家奶奶说呢?”
“还不容易么?”三婆答,“就说健如跟心如的感情极好,姊妹俩一时间分开是很舍不得,就当妹子送嫁,在姐夫家陪姐姐住一个小时期,也是说得通嘛!”
母亲既有此一问,自然就等于对这个建议已经动心。
跟着她又说:
“不知心如的意见怎么样?”
“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干什么反对?健如最差的也不过是有一点点调皮,反而住到姐夫家去了,跟陌生人相处,人就自然要礼貌客气检点小心起来。是既给心如做伴,也迅速自行成长,你说,有什么不好?”
经三婆这么一说,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不好。
然,心上总觉得不可以一下子软比而答应下来。
忽尔人急智生,我竟晓得施缓兵之计,对母亲说:
“娘,让我认真地想清楚才决定好不好?”
母亲想了想答:
“当然,要是你嫌健如碍着你的话,也不能勉强,你就好好地想一想吧!这个时代已非从前,不再流行有陪嫁侍婢了。不然,也不需要妹子充撑这个场面。”
母亲才说完了,又多加一句:
“你考虑清楚,时间实在无多。到你肯了的时候,可能又要花唇舌去给健如讲道理,以便游说她。你说,我这做娘的可也真劳累。但望早点的把你们姊妹三人嫁掉了,我好安乐。”
母亲的埋怨,使我顶难受,有一点觉得自己难缠和不孝。
对健如,我或许只是在近日才有些少误会,引致不高兴,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并不是故意排斥她呢。
事情就这样搁着两天。
就在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刚从睡房走出后花园,在回廊上,看到了健如拖着惜如,两人手里抱满了在园子内种的各式花朵,兴高采烈地朝我的方向走过来,并且口中叫嚷:
“快,快,把花朵摆到大姐的妆台去,她会欢喜到了不得。”
我有一点点奇怪,于是叫住了她们:
“健如、惜如,你们要到哪儿去”两个小妹妹止住了脚步,回头看我,健如先堆了一脸笑容,趋前说:
“惜如和我想,不知送大姐什么作结婚礼物好,你知道我们没有钱,不能跑到街上去买点什么实用的东西。想着想着,发觉大姐人比花娇,给大姐送一大束新鲜的花,岂不是好?”
惜如没有说什么,她一则年纪小,二则向来是个沉静的小姑娘,不大爱开腔说话。
这下,她也慌忙点头赞同,已算是很明显甚而是强烈的表示了。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一听了健如的那番话,心肠立即骚软,还下意识地拿手摸摸脸,很有点自豪的意思。
现今回想起来,直情认为自己当年幼稚得可以。
我是打算把两位妹妹手上的花接过来了,可是,健如说:
“大姐,你拿不了这许多的花,我们帮你。”
说罢,大踏步就领先走了。
惜如和我跟着她后头走。
果然,在健如的安排下,闺房之内一下子生气勃勃,真是满室芬芳。
“大姐,你看喜欢不喜欢?”
我点点头,欣悦地答:
“多谢你们。”
“举手之劳而已,日后嫁到金家去,姐夫会每天给大姐摘花插花,要是他忘了,我见着他就提点他去。”健如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说。
我开心透了,一联想到健如的话有日实现,真是太难得、太幸福的事了。
不知是不是我心情额外好的缘故,我觉得这天是健如近日来最乖巧、最得我心的。
我忽尔笑起来,心想,自己怕是太敏感了:其实妹子是亲骨肉,同根而生,哪会有什么开罪我的意思?以前偶有不对劲的地方,都是无心之失,孩子气的言行,完全作不得准吧!
一时间,对健如和惜如很是珍爱。
健如回头对惜如说:
“来,来,我们今天硬要大姐跟我们一道玩乐吧,不久将来嫁出去了,见面就难,怎么似如今姊妹朝夕相对?”
说着说着,健如竟低下头去。
我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说:
“傻孩子,大姐嫁了还是你们的大姐,况且我会回娘家来看你们的。”
“好久才会回来一趟嘛!”说着,健如眼睛通红了。
看着妹子这景况,我倒真不忍,冲口而出道:
“快别这样,傻孩子,如果你舍不得大姐的话,那就跟着我到金家去,小住一个时期吧!”
健如瞪圆她那对水汪汪的眼睛,一脸惊喜,道:
“大姐,真的吗?”
“嗯!”我点头。
“那太好了。”
“你舍得惜如吗?”我问。
“惜如陪康如、我陪你,或住上一段日子,我回家来,交换惜如到金家去给你做伴,这岂不是好?”
健如的这番话似乎是有很大的友善意思在。
我无法不欣悦接纳。
当晚,我给母亲说:
“就让健如陪我金家去起码一段时期吧!”
母亲点头,道:“这也好。你是想过了,我也放心。”
事情就是这样决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