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我出门深造在即,你知道涉渡重洋,处处非财不行,你在此反正有物业和店铺可以掌握,我想把钱先带在身边。”
“旭晖,我们这一家口总得要现钱生活。”
“然而,不靠我跟银号的关系,大哥的现款被冻结了,你又如何过日子?大嫂,饮水思源,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直教我红了脸。
没有商场经验的人,在钱银的争夺与拉锯战上,往往输的就是脸皮薄。
健如是存心站在旭晖的一边,以显示她跟我在可能范围内都势不两立。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意料之外的反而是惜如,竟也站在旭晖的一边,为他说话。
我就全然被孤立,只好屈服。
我当时曾经对惜如说:
“现钱有多少,旭晖拿走的话,我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总有一段日子,财产才能解冻,且店铺也要现金周转才能营运下去,怎么旭晖不可以掉过来替我们想一想。
唉!”我叹一口气,“这儿名副其实是一屋子的孤儿寡妇。”
惜如道:
“他在外头人地更生疏,要专心念书,总要没有生活上的顾虑。我们几个撇开了什么孤儿寡妇的身分不提,还能有商有量,总不至于一团人抱着就饿死香江,对不对?”
我道:
“惜如啊,旭晖说到底是个男人。”
“男人与女人在今天开始应无分别了,有的话,应该是女人比男人更强。大姐,我的这番话很实在,你应该记住了。”
对的,我记住了。
当男人再不能保护女人的时候,女人只好强起来。
我们总不能死,总得要活下去,且活得比在男人的羽翼下更好、更辉煌、更光彩、更悠然自得。
真的别无选择。
我再跟惜如说:
“老实讲,也不能说旭晖在外头没亲人,他有未婚妻。”
我这么一说,惜如立即回驳:
“这年头,谁能说得定男女关系没有变动呢!”
我还是不知就里地管自说心里头的话:
“我看旭晖好像事事都信赖他的未婚妻傅菁与岳家,不见得有什么变动吧!”
惜如忽尔翘起了她的小嘴,摆一副不屑的样子,道:
“表面上的情况做不得准。从前人家看你和金信晖不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知真正恩爱还在外头。”
一番话像在我心上撒把针,痛得我浑身麻痹。
当时并不明白惜如为什么毫不留情地给我说这些荼毒我心灵的说话。这样做法,无异于揭开了我尚未愈合的伤口,撒把盐。凄惨的情状叫人眼泪直流,忍无可忍。
往后,我当然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很多时,是无意中揭了人的疮疤,才会被害。
这世界上不只是故意害人的人才有敌人。
既是连惜如也这么说了,我就不便再争执下去,就依旭晖的请求,让他把现金先拿去了。
事实上,在香港开始要办的事也多起来。
先把耀晖和惜如送到学校里去上课是正经。此外,我得跟牛嫂商量:
“现今咏琴虽是会走路的孩子了,但忽然又多了三个初生儿,你怕是照顾不来了,得想办法多雇一个人在身边帮帮你。”
牛嫂点头道:
“我刚在菜市场内碰到了一个老同乡四婶,她说刚来了香港,回不去家乡了,正要在本城找份住家工,我看着顶适合,便要了她的地址,正准备给你说一声。”
“那就好极了,反正你跟她做拍档,只要你满意,我没有说不好的。”
牛嫂又压低声浪,向健如往的那房间呶呶嘴,问:
“那边的那一位姑娘,我们就不用照顾了吧!”
我自明白她的意思,指的是健如的女儿咏诗,是否都要我们一并把她带了。
我想想,反正是生米已煮成熟饭,很多事也不得不并在一起处理,若不给健如照顾的话,不见得等下她不另外雇个乳娘回来带咏诗,一样是花费,倒不如把功夫合在一起来得划算。
于是把这个安排告诉了牛嫂。只见牛嫂无可无不可的一副表情。然后轻声道:
“大少奶奶,今时不同往日,你凡事先顾了自己才好顾别人。这年头,肯将心比己,易地而处的人并不多。无所谓公平了,总之自己一双手维护着自己就是公平。”
没想到一个干粗活的妇孺,比我看事还要深。
的确,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尤其乱世,好心是着雷劈的多,有什么话好讲呢?情势在逼着人人都尽情自私,竭力贪婪。
例子很快就有一个。
旭晖拿了我们手头的全数现金赴美之后不到一个月,我有一天赫然地接到业主的通知,新住客要在两星期后就搬进来了,让我们如期迁移。
我奇怪地问:
“我们并没有说要搬呀?”
那姓冯的业主睁大了一双牛眼道:
“金太太,你开什么玩笑了?连那笔顶手费用都已袋袋平安,不搬怎么可以?除非你准备双倍赔订。”
当时香港的住屋,若是有租约的话,租客是可以把屋子转让给新的承租人,收回一笔叫顶手费的钱。听业主那么说,我就知道金旭晖临走时,把我们现住的房子让给新租客,那笔承让费用怕有几千元的数目,当然由他没收了。
租约是金旭晖给的,他当然有权这么做。
只是,闷声不响地就连我们的住处都出让了,让我们一家几口,拖男带女地一时间往哪儿找居所?
我气得什么似的,忍不住在两个妹子身边噜苏:
“他要的钱已经如数给他了,总不成要把这笔顶手费也捏在手上才走得安乐。现今我们快无家可归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惜如忍不住答:
“这房子原本就是金旭晖租下的,他怕也在初租下时交过一笔顶手费,如今人要留学去,把他曾付出的收回来,其实也很天公地道。”
我立即辩正:
“惜如,话不是这样子说呢!”
还未及把话说下去,健如就道:
“现今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了,反正人已经远去了,你能奈何他吗?谁对谁错不是关键,我们在两个礼拜之后得有地方住,那才是当前急务。”
不能说健如的话不对。
只是我胸膛之间的翳闷之气,老郁结在体内,吐不出来似,辛苦得很。
“大姐,你算是一家之主了,你得把这难题解决掉。”
我回到房间里去时,差一点点就哭出声来。
“大嫂,你别难过。”
猛地回头,我见着了金耀晖。
忽尔一个遇溺得快要没顶的人,看到了一块浮本,可以伸手抓着它,好好地喘一口大气似的,我一把抱紧了耀晖,久久不把他放开。
耀晖轻轻地扫抚着我的背,象在扫抚一只受了惊恐的、全身的毛都己耸起的猫,直至到稍为平静下来为止。
“大嫂,我知道二哥这样子做很不应该。”
我其实要的就是这句话。
自从信晖去世之后,周围的气氛开始不对劲了。
活脱脱做错的人只有我一个。
千夫所指的矛头也对准我。
妹妹偷我的丈夫是我不对,因为我没有尽好做妻子的责任,我没有足够的吸引力维待丈夫的爱心。
我不给丈夫情妇一个合法的名位是我不对,因为我不肯接受传统以来,中国男人三妻四妾的习惯,太没有涵养。
太缺乏风度。
我甚至不打算承认与承担丈大的亲骨肉,企图导致他们手足分离,不得团聚,更是自私恶毒的行为。
我对于家翁家姑的遗嘱若不履行,更要背负吞没财产的恶名,就算要为自己身边留下几个现钱以防万一,也算是侵夺小叔子的利益。
连分明是金旭晖不管我们是否有瓦遮头,连一点点他名下的利益都不肯用来照顾我们孤寡,我都不可以声讨他的罪名。
所有人的错,是对。
我所有的对,都是错。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有年纪小小的金耀晖说出一句公道话,或者说出一句偏帮我的话来:
“大嫂,我相信你是委屈的,你为了我们受尽闲气。”
就这么两句话,活像被人踩在水底,快要气绝之际,有人快快把自己拉回水面来,吸回一口新鲜空气。
一点都不夸大,那是活命之举。
命救下来之后,当然仍要设法子继续生存下去。
我们一家总不能没有片瓦遮头。
于是我把咏琴背着,在湾仔区内找房子。
合适的房子不是没有,但顶手费用不菲。我一直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回到信晖在港建立的永隆行去,找着了掌柜商量,看有没有现款可以挪动。
对方很为难地说:
“大嫂,我们做伙计的,有什么叫做能帮而不帮的呢,事不离实,店里没有现款,我还要给大嫂说一声,这个月底是要外放的货款收回来,永隆行这班伙计才能有薪金呢。”
我微微吃惊道:
“货款收得回来吗?”
“这年头很难说了,我们永隆行做的是贸易生意,如果货是北上运回大陆的,要收帐,目前怕是空想了。只望其他转运东南亚,以及销本港的都能如期结算,就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