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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请听清楚,我老三大摇大摆离开金家,可以。由你来发号施令,挥之即去,休想。

  “我忍你的臭脾气、臭架子、臭权威,是忍得大久了,然而,总有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我有这个信心,因而我好好部署。

  “这一天呢,现今来临了。

  “奶奶,你不知外头世界,不识字,不懂法律,不明生意,你处处走在人后而不自知,可别怪要吃些小亏了。

  “金信晖只要跟律师一谈,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别以为女人做了妾,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全在乎才智与胆识而已。”

  一口气讲完这一大番说话,满堂人的脸都如死灰,错愕、惊惶、震栗、悲哀的情绪肯定充塞在每个人的心中,以致顿时间适应不来而致呆住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

  第五章

  金家奶奶一脸紫红,由青白骤然变色的那个过程,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只是当三姨奶奶静止下来,各人下意识地回望金家奶奶,要探悉她的反应时,就微微吃惊了。

  她那涨红的一张脸是充血的,抖动的,有种在下一分钟就会冲破那脸皮肤,把血喷出来,狂洒在刺激她的人身上去似。

  金信晖立即抢前,打算扶他母亲一把,然而,被金家奶奶挣脱开了。

  她颤巍巍地直冲至灵堂前;凝视着金老爷的遗照,道:

  “你听到了老三的那番话了没有?

  “很好,说得太好了。

  “这么多年的委屈,何只她发泄净尽,就连我,也吐了一口鸟气。

  “男人要三妻四妾、要惟我独尊、要为所欲为,视我们女人的委屈如无睹,认定了我们应该争你的宠,抢你的爱,把你奉承,捧到半天去,由着你高高在上地指挥我们,掷下你的恩赐。

  “嘿!你以为这是命定的权益、天定的架势!

  “不,错了,女人并不甘于如此。

  “老三她是个本事人,我不是。

  “一个家庭里面,出一个本事女人,就可以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你仍然懵然不知。

  “还自以为聪明,为保有你金家的万世基业而做下安排,哈哈哈,太可笑的一回事。

  “老三亲口说的,我老了,我无能为力了,我走不出金家,逃不掉这个牢笼,生生世世得带着你金家枷锁过日子。

  “可是,老三,甚至老二,还年青呢!

  “哈哈!你甚至愚昧到连把她们逐出家门的威仪庄严都自动放弃,成全了她们,可以在你殁后漠视金家权威,自把自为,自来自往。

  “很好,这是你应得的报应,将来黄泉相见,你可别怪我!

  “要我们母子几人顾全你的体面,而不惜挑战法律,冒失去家产的恶险,请恕我办不到了。

  “英明一世,愚笨一时,哈哈哈,除了是一场报应之外,还只是报应而已。”

  说罢了这番话,金家奶奶整个人像松弛下来,身子开始放软,缓缓地连双脚都跪将下去。只一双手抓住灵位前的台,紧紧地,不肯放。

  金家奶奶所说的那番话,震撼力并不比三姨奶奶的弱,连她,原来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的,都一下子被慑住,不知如何反应。

  太太奇峰突出、异军突起。

  连我都觉得头部忽然剧痛。

  她们两个女人的心思意念,表征着那一代女性的种种无奈、委屈、苦恼,以及反抗、挣扎、复仇。

  妻妾之所以不和,之所以斗生斗死,之所以各显阴谋,无非是男人在他们不计后果的肆虐逞强之下所逼成的。

  我想到这关键问题,立时间抬头望住丈夫。

  信晖也正给我传来求助的目光,他以眼神示意我与他联手把跪在灵位前不动的金家奶奶扶起。

  对吧!先把悲恼不已的老人家搀扶起来,送回房里去再说。

  息一息吧,最坏的事总会成为过去。

  当我和丈夫冲前去扶金家奶奶时,只这么一伸手把她抓着灵位台的手放松,她整个人的重心就失了,倒在信晖的怀里。

  “妈!”信晖凄厉地惊叫。

  这一叫把全灵堂的人都惊动了,全都围上来。

  天,怎么可能?

  我以双手掩着脸,开始吓得狂哭不止。

  金家奶奶已经断了气了。

  是不堪刺激,脑部一下子充了血,就完了一生了。

  丧事退后几天举行,不知情的人一直摇头半感慨半赞叹地说:

  “鸳鸯同命,离不了彼此了。”

  只有知道经过的我们,惆怅痛苦得不能自己。

  信晖尤然。

  我都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咏琴的双满月摆不成喜酒,反而是他父母双亡的白事一起办,这份际遇也真令人难受了。

  信晖的情绪沉落了好一阵子,直至丧事完全办毕,他才勉强抖擞精神,跟我们商量着以后要处理的业务与家务。

  是他以一家之主的身分把所有人都召集到客厅上商议一切。

  大厅内,各人都端坐着鸦雀无声。

  家庭巨变之后,犹有余悸,谁敢稍稍放肆?就连那三姨奶奶都沉寂下去。

  或许,她多少有点歉疚。

  因此,三姨奶奶静静的坐着,紧紧拖着儿子,让旭晖站在她身边,好像以儿子作护身符似。

  金信晖清一清喉咙,说:

  “今天大家都到齐了,我好把金家日后的计划讲一讲。

  “不幸的事已然发生,我们再伤心,也必须让它成为过去,所有悲哀与怪罪都是无补于事的。我相信泉下的父母有知,也不愿意我们只追究过往,而不向前瞻望。”

  信晖一这么说了,三姨奶奶紧张的面部表情是一下子地宽松了。

  环顾整个大厅,有两位长辈在,其一是金老爷的堂弟,我们都称他作九叔,一直跟在老爷身边任事,管金家的租务,平日绝少话,是个不惹是生非、自管自过活、性格忠厚而近乎孤僻的一个人。

  另外一位长辈是金家奶奶的亲姐姐,我称她作姨奶奶的,打从第一天当新抱,她就对我很有好感。

  这位金家姨奶奶嫁过人,丈夫早死了,便在观音寺内挂了单,管自过清静的半出家人生活,闲来也上金家住一头半个月,跟金家奶奶这妹妹做个伴。

  现今毕竟是要筹策宣布大事,当然也得把两位辈分高一点的人请来,算是尽礼数,压压阵。

  这也叫作在家庭会议的大前提上,得到了长辈的支持了。

  于是信晖便继续把话讲下去,说:

  “爹生前已经作了一些生意上的部署,他积极地要金家到香港发展。上个月我到香港的时间颇长,就是为了落实一些物业与地皮,并且筹划在中区开设一间贸易行。”

  金信晖稍停,拿眼望望我。

  他的意思好像在说:你是怪错我了,根本在香港都忙不过来,怎么还有空去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作为妻子的不体谅丈夫奔波劳碌,白呷干醋,真要不得。

  我因而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不敢作出什么回应。

  金信晖道:

  “如今呢,香港的发展事在必行。况且上下九的生意有老刘等旧臣子在,算是放心的。至于广州城内外的物业,一向在九叔的关照下没有什么乱子出过,我也不必呆在这儿,一切也会如常的运作。”

  这就是说,信晖要长驻香港了。

  那么,我呢?咏琴呢?是把我们母女俩带在身边,抑或仍要我们留守广州?

  只好耐心地听信晖讲下去:

  “我是打算到香港去做开山辟地的工作了,事实上,战后的香港在英国人的羽翼下,发展得相当不错,我看是有前途的。”

  姨奶奶插嘴问了个我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那么,大嫂跟咏琴呢?你是否也准备把她们母女俩带到香港去?”

  信晖看我一眼,忽尔自觉浑身热血沸腾,有一点点像念书时,老师在段考之后把学生逐个叫到跟前听训,是凶是吉,是赞是弹,真是未卜吉凶,半颗心悬在天空下不了地。

  信晖说:

  “这事我还未跟心如商量过。我是希望她跟咏琴慢一步才到香港去的,最低限度,我只身在那儿打天下,无后顾之忧。说到底,心如带着咏琴仍在大宅过日子,她有很多照应。适应新环境并不是件易事。”

  他这么一说,变成了我如果反对,就很不识大体了。

  故而,只好默然。

  二姨奶奶这就插口道:

  “大少爷到香港去,大嫂有我们照顾,尽管放心!况且,看情况也是小别而已,安顿好生意,你一就是频频来往两地,一就是把大嫂接出去住,是吗?”

  “当然是这个打算了。”信晖答。

  我心上忽然有气,那二姨奶奶不知搞什么鬼,她在不久前才跟我说,丈夫是要盯紧的,回头又站到信晖一边去。

  我那个时候真是愚蒙得可以,信晖在大庭广众面前提出了独自前往香港的请求,怕是一记高妙绝招,叫我势成骑虎,不得不答允,且连半句怨言,或是讨价还价也不成。

  真棒。

  在大家庭中,没有一个心腹维护自己,做一些里应外合的功夫,就要吃亏。

  以后,我倒是从不断的吃亏之中学精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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