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子的话,信晖跟我们母女俩畅聚天伦的时光就会自然地被削弱了。
一想起女儿来,整个心抽动。
糟糕了。
如今大孝在身,咏琴的双满月酒一定要泡汤了。
金家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曾说过:
“大嫂给金家添个男孙,老爷的寿缘就长。”
如今呢,她们会怪到我头上来吗?
不能说是不担心的。
金家各人的心肠与嘴脸,进门这些日子来,多多少少也领教过了。
怎么好算了?我当然是百辞莫辩的。
谁叫我肚皮不争气!
我的这个顾虑很快就被证明并不多余。
守灵之夜,我是对大奶奶额外地紧张侍候,为了挂念她的情绪,也为了照顾自己。
晚饭后两个钟头,在平日大奶奶已回房里休息,这一夜,要例外了。
我想着,应否给她提个建议,还是早点休息吧,一切的事,都由着后生一辈及下人来打点就好。
于是我说:
“奶奶,已经晚了,要不要回房去?”
她抬眼看我,慢吞吞地说:
“你别管我。”
语气并不重,但因为冷冰冰,就令人听得心有点寒。
我不得不继续垂手而立。
她又问:
“你里头有事就去打点吧,我不用这么多人陪。”
我答:
“不,也没有什么要打点的,只不过想看看咏琴睡稳了没有,她这两天身子也有点不稳当。”
“这孩子生下来就没带给我们金家什么好运。”
奶奶竟这样说了,抬眼看着灵堂金家老爷的照片,那脸上的肌肉竟还缓缓地颤抖起来。
我觉得很委屈。
我的眼泪立时三刻像断线明珠般掉下来。
忽尔觉得有话要讲,便道:
“孩子是无辜的。”
原是因为心理准备充足,故此一下子被碰触了伤口,反而很不着意地惊叫起来,才出此言。
这就成了一场战争的导火线了。
金家奶奶立即翻了脸了,骂道:
“你的孩子是无辜的,那么你的老爷呢!”
话才讲完,立即有一把凄厉的哭声,答应着:
“是死有余辜了是不是?”
此言一出,像衙门内的惊堂木一拍,满堂震惊。
我更吓得魂不附体。
原来哭着讲出这么一句离谱话的竟是三姨奶奶。
这就连金家大奶奶都觉得她过分了。
于是道:
“轮到你讲这么一句放肆话了?”
平日若是大奶奶拉下脸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三姨奶奶怕要立即道歉请罪。
可是今日竟不同往昔了。
三姨奶奶那双充血的眼睛一瞪,回望她大妇的凌厉眼神,像两条毒蛇对峙似,分分钟准备把对方吞噬。
金家大奶奶看小妾如此无礼,就道:
“反了,是不是?”
“什么反了?”三姨奶奶立即回驳。
“老爷一过身,你就语无伦次,竟还驳我的嘴。”
“大嫂只是你的儿媳妇,你可以骂她,我就不可以了,是吗?”三姨奶奶抬出来的借口似是而非,“要是大嫂只是你的媳妇,跟我无尊卑之别,我也就不是你的小妾了。”
大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直冲到三姨奶奶面前去,伸手就赏了她两记耳光。
“好哇!”
怕是打得三姨奶奶金星乱冒,反而收了泪,道:
“你动了手了,既是不仁在先,那就别怪我不义在后。
是你那一房的人不争气,还要动粗呢,别以为老爷死了,我就没有了靠山,刚相反,我告诉你,我的靠山比以前还要大。”
“你说什么?你敢怎么样?”
“敢要你现在就分身家,你没看过老爷的遗嘱吗?我的旭晖占金家产业三分之一,表面上比你们一房小对不对?
可是啊,没有他签名,你们所有不动产都卖不掉,其余的流动产业,我们一房名下的你敢动?”
三姨奶奶这番话一说出来,石破天惊,叫灵堂前的所有亲友婢仆都吓呆了。
在一下子怔住之后再转醒过来,立即意识到一个事实,金家由家长当一言堂的时代已告终,由现在开始,就是分庭抗礼的局面。
然而,两虎相争,必有死伤,谁胜谁败,言之过早。但,看情况是携手合作的机会少,对峙争霸的情势高了。
多少年来屈居人后,再得宠也是小妾一名,这对金家三姨奶奶来说,一定自觉有千重委屈,需要一朝雪耻。
如她所说属实,就真的是今时不同往日,大权在握了。
还来不及查问真凭实据,金家奶奶已怒不可遏。
她的权威从来没有受过如此严重的挑战。
老爷这才魂归地府,小妾立即就目中无人,这无疑是太撕她的脸皮了。
金家奶奶一双眼布满了红丝,活脱脱要喷出火来似,伸手指着三姨奶奶,骂道:
“你立即给我滚出金家,这儿没有你站立的地方。”
此言一出,回应是三姨奶奶的纵声尖笑,笑得人仰马翻,不能遏止似。
这番举止比跟金家奶奶斗嘴下去更不尊重她,更令在场人等觉得尴尬。
三姨奶奶稍稍回一回气,冷冷地说:
“你是想清楚了,才说这句话的,你可别后悔才好。
“怕我一脚踏出了金家大门,就不只是人亡,且会家散。
看你怎么样对得起你口口声声说敬重的老爷。
“没有商场知识的妇孺之见,无异于狗口长不出象牙。
“我告诉你,不用寻个律师来问明问白,只要问一问你的宝贝儿子金信晖,就知道我在旭晖未成年之前,绝对可以代表他对金家起牵制作用。”
金家大奶奶气得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完全青白,嘴唇的颜色灰暗得比直挺挺地躺在灵堂之后的金家老爷,还像个死人。
她像一只受到重吓的动物,两只眼睛不住往周围探索,意图寻找一些人一些事,好让她有凭借,得以重新站稳。
无疑,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是三姨奶奶占了上风。
金家奶奶仓皇地寻到了表情极度难堪的金信晖,忙上前去,一把抓着他,道:
“信晖,你怎么说?你怎么说?”
“妈!”信晖迎抱着他母亲的双手,似有万般的不舍与为难。
“你是金家长子,是家族的继承人兼掌舵人了,你来主持这件事。汝父的尸还停在家里未下葬,就出了这么个无上无下的女人,你替我做主,立即把她轰出去。”
“妈,别动气,我们在这个时分,伤心还来不及,何苦争这种闲气。”
“闲气?”金家奶奶盛怒,“我才不跟老三这种女人争闭气,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呢,你们个个有目共睹,我不是个容不了人的人,但,如今是太过分了,忍无可忍,我讲的是礼教、是规矩、是道理。”
“笑死人!”三姨奶奶撇起她薄薄的双唇,“谁说不讲规矩、不谈礼教了?若说到道理呢,你就更理亏,老爷规定的,要大伙儿都同住在这间祖屋之内,谁要是想撵走谁,立即损失了继承他遗产的资格。
“你敢赶我走?
“嘿!我重复,只怕我们母子一踏出金家,给你一房人发封律师信,你当场就一无所有了。”
太吓人,灵堂之内,鸦雀无声,人人都已心里明白,暴风雨随时会来临,把个金家不知吹打成什么模样了!
“信晖!”金家奶奶叫喊儿子的声音是震抖的。
“不用叫喊你的儿子了,谁也救不了你。”
三姨奶奶非常得意而镇静地说着这句话。
然后她潇洒地在灵堂前,在金家奶奶以至众人面前转了一个圈,再施施然道:
“你们谁都没有看到过金家老爷的遗嘱,是不是?
“仍放在委托的律师楼内是不是?
“对极了,律师还未向各人宣布遗嘱里的细节。然而,我早已了如指掌。
“不要惊奇,让我告诉你,整个遗嘱的拟定,还是我献计给老爷的。
“我只不过趁了一个机会,给老爷说:
“‘我当然盼望你长生不老,但有些人生的大事,不在人事,而在天命,也真无话可说。但望你百年归老之后,仍有能力维系着金家,让我们一起过日子,让金家三兄弟把家业继续发展下去。’“老爷凝重地点了头。
“他一把年纪,竟难得的也幼稚如斯,以为妻妾满堂,依然可以安然无事地永远相处下去。
“于是他对我言听计从,把遗产分给三个儿子,订明必须共同管治,任何一个儿子反对分家,也分不成。
“他叫这作世代相传,团结任事。
“我呢,叫这一招作可进可退,全权掣肘。
“我还对老爷说:
“‘有你在,金家各房各户都必然循规蹈矩,谁都要赏谁面子。万一有人立了歪心肠,要在老爷背后欺侮任何老爷你爱宠信任过的人,那无疑是最伤老爷心、最撕老爷你的面子了。照我说,老爷你就谁也别信,白纸黑字写下来,谁要压逼谁,意图把对方逐出家门的,先就失去继承的权利。’“金家人除非自动放弃金家,否则,金家老爷愿意尽他所能,把我们一起捆于此,陪他过一世。
“奶奶,你年事己高,心甘情愿跟老爷作比翼双飞,可别以为我们也跟你一般见识、一般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