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想带咏琴再下一层楼,就怕都是他们的人,后果不过如此,正犹疑着,咏琴就忍不住拉了。”
咏琴一直在哭,断断续续地说:
“妈妈,妈妈,我不是长大了吗?老师说长大了的好孩子,再不会撒尿拉屎了。”
我无言。
翌日,牛嫂问:
“大少奶奶,我伯他们还有别的更离谱更厉害的招式要欺负我们。你看,昨儿个晚上就是一例,这几天,从摇电话嘱我们到楼下去吃饭,到我们踏进三姨奶奶的饭厅,他们饭己吃了一半,活脱脱我拖着咏琴几个,是叫化子来了,让他们施舍,吃他们的残羹冷饭似的。开头我以为自己敏感,看来不是了。”
牛嫂又讷讷地问:
“大少奶奶,我们要不要搬出去?”
我摇头,咬了咬下唇,很坚决地说:
“不,我决不搬出这幢房子,要搬出去的话,是他们搬,而不是我搬。”
牛嫂微微叹息。
“牛嫂,”我握着她的双手,“你给我做见证,今时我方心如说了这番话,是终于要实现的。”
现在搬出去,不只是遂了他们的心意,而且没有立锥之地,更缺了保障。在此再苦,仍算有瓦遮头,这对我和三个小孩是绝对需要的。
金旭晖他们没有预料到我舍得倾囊以能搬进这房子来,紧随着他们身后斗到底,不肯退缩,因而既气愤又无可奈何,就用尽这种种的小人动作,希望迫我忍无可忍,拂袖而去,他们就可以更为所欲为了。
我才没有这么笨。我会一忍再忍,深信总会有一日,我的韧力无敌,反败为胜。
我对牛嫂说:
“去叫个木工来,在屋子旁再多搭一间小房子,放进木桶,作厕所用吧!其他的一切,你就算看在我和孩子的份上,迁就一点。”
牛嫂点头,道:
“连你都肯忍的话,我是没有话好说了。”
在我苦难的日子里,牛嫂真是我的良朋忠仆,没齿难忘。
在我的故事里,善良的人实在不多,牛嫂是少数人中的一个。
几十年后,金家儿子金咏棋娶妻时,我就跟他说:
“老实讲,我才不担心你们对我无孝心,不过,你得给你的那一位说得一清二楚,在我们家,要你们孝敬的还有一人,那就是带大你的牛嫂。”
没有了牛嫂,当年的日子未必熬得过。
纵使我有无比的决心,力敌群魔,力战群雄,那二个牙牙学语的小孩,还是需要人照顾的。
我哪儿可以腾出空闲来?
尤其是终于盼到了伟特药品厂的合约,要面临的挑战,至大至重至惊至惧。
不是要不要签合同的问题,是够不够得上资格签的问题。
当然,只要我跑到唐襄年跟前去,俯首称降,一切就有生机。
可是,一夜风流,白壁蒙尘之后,是否再有余力,无羞无愧地潇洒人前,重振声威,真是太令我没有信心的事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万劫不复时,怨准?
我始终还是金信晖的妻,他孩子的母亲。
再直接点说,宁许金家人负我,我也不负金家人。
除非我真心地爱上了人,那才做别论。
说到底,不带任何条件的赤裸情心是无罪的。
可是,我并不爱唐襄年。
于是,我对金旭晖和健如、惜如说了有关伟特药品厂总代理权的事。只一个目的,希望肥水不流别人田。如果永隆肯承担这单大生意,我就拱手相让。至于欠唐襄年的情,他日再以其他方式图报。
金旭晖听后,随即给他的未来岳父傅品强摇了个电话,查问伟特的底蕴,回来就以奇异的目光望着我说:
“大嫂,你真的拿到伟特的合约?”
“有什么真的假的,合约就在这儿,你尽管验明正身去。”我说,“健如应该没有忘记,我曾经签发过公函给伟特,表示永隆行有意总代理他们的成药。”
我这么一说,健如就涨红了脸,她当然不会忘记,当时还把我抢白一番,认为我多此一举。如今有了乐观的回音,无疑有点令她面目无光。
金旭晖沉思片刻,道:
“大嫂,让我们想清楚了,再跟你说。”
如此的壁垒分明,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唉!还是在同一屋檐下走动的一家人。
过了几天,金旭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内,很凝重地说:
“大嫂,我们怎么说也是自己人,不必左遮右挡,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这伟特药厂的生意,好得令我们难以置信,单凭你签发的一封信,可以令美国最大的药厂把东南亚成药总代理权交给你,委实是奇迹。”
“就算天下不乏奇迹,香港更多,我也很怀疑我们是否有足够能力去承担这单生意。”
我张着嘴,原本打算解释唐襄年居中的作用,但,又有点不甘不忿,觉得金旭晖是太瞧不起我了,把唐襄年的这重关系给他说了,也是有害无益。他要信就信,不信拉倒,有哪一门生意不是赌眼光,冒风险的。
这一迟疑,金旭晖又接着说下去:
“既然是你独力找回来的好路数,正如惜如建议,不由我们分你这一杯羹,这番盛情,我们担当不起,也不敢领。”
事实上,永隆行的生意正渐上轨道,我也不认为应该冒什么风险,这纸合同一签,投资额是过百万,非同小可,你知道现今好区份的二千尺房子,才售价五万元而已。
“不过,话得说回来,有危才有机。永隆行不入股不等于你个人不可以做这笔生意。如果证明你眼光独到,才识过人,援引强劲的话,我倒劝你不要放弃。”
我完全明白对方的用意。他们怀疑我在设个商业陷阱,让他们踩进去,摔得头破血流,大快我心。
这叫不叫好心遇雷劈?我差点无辞以对,金旭晖微笑道:
“大嫂,你有十足信心的话,不妨撒手干去,我知道你现金不足周转,而永隆行可以借给你。”
我精神为之一振,问:
“是真的?”
“君子一言。”金旭晖道,“可是要有抵押,你知道永隆行的股份,认真来说,我只占三分之一,借钱出去,当然要保障,只是利息可以少算一点。”
“拿什么来抵押?”
“金家分给你的财产,即使减去健如所应有的,你还是有接近三分之一,可不少了。”
我顿时呆住了。
这就是说金旭晖跟我明码实价地赌一铺了。赢了,岂止不用损失名下各种股份及不动产,且,还能有妙不可言的生机。生机在于能运用要金旭晖点头首肯才挪得动的资产,放在新鲜热辣的生意上头,无疑等于套现,这要比现今跟在他屁股后头干活,百分之一百的受掣于人好得多。
成功了,不只有钱,且还有面,这是太棒了。
可是,输了呢?
那就等于双手奉送了全部我在金家的产业,连住在那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锌铁屋都要双手奉还。
我在不久前,请牛嫂做见证,我说过:
“要搬离这幢金家大宅的人是他们,不是我。”
金旭晖在谋臣如雨,精心思量之后向我挑战了,他当然不会安着好心,从助我一臂之力出发,压根儿,他们觉得我会输,才会打本让我输。
我输了就等于他们赢。
这一铺我究竟要不要赌?
足足思量了三天三夜,仍然把握不定。
到第四夜,我睡不牢,自乱梦中惊醒,爬起身来,打算如厕。走出屋外,再推门进那新盖的小锌铁屋,一阵秽物的腐臭味立即扑鼻而来,一定是牛嫂忘了把快要满溢的马桶清洗。
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曾试过有这种浓重到使我随时窒息的感觉。这感觉化成一股无形的压力,把胃里头的余渣剩滓迫出口腔来。
我呱啦一声,就吐了一地。
重新走出天台,凭栏远望,仍见香江明丽,夜景绚烂、原本应是人上人的自己,何以落得如今的凄然境况。
反正是素食残居,何须多所恋栈?今日他们不迫我赌这一铺,漫漫岁月,直至我儿成长,多的是阴谋机会,防不胜防,那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晚风吹送,夜凉如水,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整个人头脑焕然一新。
金旭晖精神奕奕地跟我重上律师楼去,我把名下所有全部押给永隆行,套了现金。金额只及我名下那些不动产与永隆股份时值的百分之五十。
“祝你好运,大嫂!”金旭晖说,“你现今是大财到手,得小心点运用,万一亏蚀了,无法偿还,你就将一无所有了。”
我笑:
“多谢你的提点,我会小心!当你跟傅菁小姐蜜月归来,自有好消息奉告。”
我再强调:
“是我的好消息。”
金旭晖也不示弱,道:
“但愿如此。”
说完了这番话,我瞟了妹子惜如一眼,发现她神情怅惆,心不在焉。这是不难想象的,待嫁的姑娘不是她,迎娶媳妇的新郎却是她心上的挚爱,当然的苦不堪言。
我忽尔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