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迷惘。
人生的祸福难以预料到这个地步,叫人怎么说呢!
我下意识地默默祷告:
“娘,你在天之灵保佑惜如。”
我是真心的。
过了一阵子,金旭晖赶到了。
无疑,他是忧虑的。
我们无言而焦急地坐在等候室内,数着时间一秒又一秒地很慢很慢很慢爬行着过。
竟忘了通知健如。
才把李元珍支使了去给健如摇电话,医生就走进来问我们:
“谁是病人方惜如的亲人?”
我和金旭晖同时站了起来。
医生说:
“方惜如被证实是宫外孕,发现得太迟了……”
“医生,”我冲上前去,满眼是泪,“救她,求求你,救她!”
“你别紧张,是要救她的。”医生说,“我们要把她的子宫切除,需要亲人的签字认可。”
我吁长长的一口气,回转头来惶恐地望住了金旭晖。
“旭晖,你要拿主意。”
金旭晖问医生:
“不把子宫切除的话,生命会有危险吗?”
“我们确实没有这个把握。”医生答。
金旭晖低下头说:
“我们并没有选择,保存病人的生命要紧。”
“你们是她的亲属?”医生问,“刚才是谁签字进院的?”
我答:
“是我,我是她姐姐。”
医生看金旭晖一眼,问:
“病人有没有结婚?”
我摇头:
“没有。”
“那么,请这位太太办一下授权医院切除病人子宫的手续吧,希望可以争取到她的平安,事不宜迟了。”
我签字的手一直在颤抖。
完全知道这项手术对方惜如的重大影响。
很可怜很可怜的惜如,这将是她毕生的遗憾。
手术是成功的,医生在两个钟头之后对我们这样交代。
然后,方健如赶到医院,知悉一切,她疯了似的冲到我面前来,不由分说,连连清脆地赏了我两巴掌:
“你好狠心,你签字切除方惜如的子宫。你知道什么是她的最大期望吗?为什么?因为你要彻底报仇,方惜如要斗垮你的避孕药,所以你乘机报复。”
我回望金旭晖一眼,他没有表情,没有反应。
当然了,他为什么要替我辩护?何不把心头的悲痛与不甘,一股脑儿地加在我身上去。否则,我也赢得太多了。
李元珍厉色叫嚷:“你疯了,不把子宫切除,方惜如就活不过来了,你知道吗?”
我赶快拿手按住了李元珍,轻声地说:
“我们走吧。”
走出了医院,迎着红艳艳的阳光,我重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犹在天朗气清的初秋。
就在这一刻,我忽尔原谅了健如与惜如,且同情金旭晖。
承受现世报应的滋味绝对绝对的难受。
他们在惨败之中,寻求一点发泄,就随他们去吧!
健如的两记耳光打醒了我,重拾做人的信念。
只要我基本上凭良知做事,还是能好好地活下去,等候更漂亮的日子来临。
当然,黎明前必有黑暗。
中国大陆上的文化大革命令香港人心惶惶,再下来时局不定,使股市糜烂,甚而一撅不振。
所有抵押给唐襄年的资产其实一再贬值,只是债权人没有埋怨,没有施加丝毫压力,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我只能辛苦经营金氏,所有的盈利仅足以应付欠债的利息。
这已经比其他如一潭死水的行业幸运得多了。
人际关系方面,跟市面的景况一样恶劣,有一点点像寂静的街头,寥落清冷,而又随时会有个刻意地破坏安宁的炸弹引爆似的。
我跟傅菁的来往,已不如以往的热烈。
彼此都起了戒心。
我弄不清楚在伟特事件之中,她所扮演的角色。我也不敢肯定我有没有被出卖,傅菁背弃我的程度究竟有多少。
傅菁那一方面,在金旭晖已经与我公然为敌时,她格外地与我亲热,也是很说不过去的。
当她仍然拥有那个金旭晖之妻的身分时,有一个底线是要界定的。
这情况,我很能理解。
唐襄年方面,心理上一直混淆不清,不知是不是有点因为他没有乘我之危,陷我于“不义”,从而引致有点不安与自卑,因而与他少见了,还是因为觉得对他欠负日多,已濒临不胜负荷的境地?那就相见不如不见了。
他不时还是提着那句话:
“只要你肯嫁我,我去办妥离婚手续,不惜工本地恢复自由身。”
我总是笑着回答:
“你现今还不算是自由身吗,还不如继续花天酒地,左拥右抱来得潇洒。”
唐襄年扬扬眉,答:
“也未尝无理,而且到不了手的人,永远维持魅力。有缺憾的人生才会更感到自己在享受其他乐趣。”
于是,我和他见面也是很少。
方健如与方惜如没有跟我主动来往,可仍然住在我名下及抵押给了唐襄年的房子里。
唐襄年曾说:
“没想到方惜如的那次意外,大彻大悟的人是你。我佩服你现在的胸襟。”
对于两个妹子,我不再仇恨。
她们的凄苦,只有做女人的才会心知。
我根本不敢想象方惜如的日子怎么过,终生不育对她不只是切断了控制金旭晖的凭借,更无与他讨价还价的能力,而且是上天惩罚她的明证。
没有比这更令她感到羞愧的了。活脱脱是在脸上刺了罪名,永远洗不脱。
自建牢宠关进自己的心,我相信方惜如一辈子痛悔莫及。
可恨的只有一个人,这人是金旭晖。
我意识到他与我之间还要一决雌雄。
我静候着决战之日的来临。
最能放开怀抱,畅谈生活的人竟是长居佛寺的三姨奶奶。
第九章
差不多每个礼拜,她回到市区来看望儿媳时,都上我家逗着我的孩子玩乐一个下午。
一个经历过大时代转逆而变更人生价值与个性的人,与她的接触,显得额外地有意思。
三姨奶奶的祥和予我很大的平安感觉。
她最近才对我说:
“耀晖经常有信寄回来给我,他要我问候你。”
我支吾地应:
“嗯,”实情是我跟耀晖没有积极的书信来往,彼此都有点莫名的恐惧。他离港前的表态,他和我都不会忘记。
“他念书的成绩很好,硕士毕业了的这些日子,一边在美国工作,一边深造,这孩子顶会计划将来。”
“他不打算回来吗?”我问。
“信里没有提,男儿志在四方,他似乎喜欢异邦的生活。”
“耀晖今年几岁了?”
“大概有二十四、五岁了吧。”三姨奶奶问,“怎么呢?”
“没有什么,随便问问罢了。”
实情当然不是随便问问,而是另外有所打算与准备。
金耀晖到了二十八岁,就可以直接管治他名下的财产了。
那时金家的天下三分,是何局面呢?
金旭晖会怎么样应付我和金耀晖?
金耀晖又会不会因为与我的微妙感情而在他大权在握时做出些什么行动来?
人情与事理总是错综复杂,缠绕难清。
六十年代最紧张的阶段终于成为过去了。
香港这块福地,又发挥了神秘而稀奇的威力,创造出另一番新气象。
一踏进七十年代,股市就开始攀升,牛市复现,人心振奋。
市面的萧条渐渐隐退,人们对过去几年于投资上所经历的损失与惨痛,已忘个一干二净。
谁都在厉兵秣马,横刀上阵,再战江湖。
只有我没有这番资格。
年前方惜如陷害我,伟特药厂的一役使我负债累累。
家庭经济真是只得表面风光而已。
唐襄年安慰我说:
“心如,是你翻身的时候了。”
“本钱呢,哪儿找去?”
“总有办法的。”
“我不再向你借。”
“一件脏两件亦脏,大丈夫不拘泥小节,英雄莫问出处,你要想得通才好。”
我没有出声。
细品他的话,不无道理。
只要看准时机,我会好好地赌一铺。
人生根本是大赌一场,这其中有着一盘一盘不同注码的赌局,如此地避无可避。
唐襄年给我建议:
“心如,你现住的那座楼房,应该是改建的时候了。”
我也正有这个想法。
股市复苏,就会带动地产兴旺,趁此时机,我应该在地产上头动脑筋。
于是开始通知住客收楼,而且把旁边的大厦单位还未纳入金氏企业名下的勾出来,分给李元德去调查业主,设法承购下来。
我跟唐襄年协议了,这个改建计划我们是合伙人,如何去筹组收购单位的本钱,我再想办法好了。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当我励精图治之际,收到了伟特药厂的一个令我兴奋之极的消息,大伟摇电话过来说:
“你在侯斯顿的地皮,有人出高价购买。”
“为什么?”
“因为地皮的不远处发掘到石油。”
“天!”
“恭喜你!这无疑是喜讯。”
“那我不卖!”我贪婪地说。
大伟哈哈大笑:
“你当然可以不卖。然而,我先要向你解释,纵使你的地皮下发现丰富的石油,开采权也是属于美国政府的,他们会补给你地价,既如是,现今不知地下究竟有无宝藏之际,能以一个绝好的价钱卖,岂容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