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不劳再看他们的反应,转身就走。
主意己决,誓不言悔。
可是,唐襄年回来后,获悉一切,他起了大大的恐慌,紧张地四处奔走调查,然后对我说:
“心如,这不是闹着玩的一回事,更非斗负气的时刻。此事弄大了,你前途毁于一旦。”
“金家的产业不能卖,那是金信晖遗留给我的。”
“不卖也不等于就这样让他们陷害了而不想办法逃出生天。心如,别说坐牢是可怖的事,你一犯了官司,打击了商场中人对你的信心,要翻身就难比登天了。一个人的名誉比生命还要珍贵。在狱中的困苦可能不难克服,但判罪的原因可以导致你万劫不复,此生休矣,就是你的儿女将来也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干活,那岂是上算?”
我那一阵子的匹夫之勇,被唐襄年这么一说,立即荡然无存。
我虚弱而忧伤地望着唐襄年,问了一句很没有志气,显示了山穷水尽的话:
“我怎好算了?”
唐襄年说:
“听着,现今只有一个办法把对方的阴谋完全化解。”
我紧张得双掌紧握,像以待罪之身聆听判辞。
唐襄年道:
“赶快向交易所与证监处申请,提出全面性的收购。”
“为什么?”
“以高价把小股东的股份收回来,就证明你没有亏待他们,欺骗的罪名无法成立,即使方惜如走出来,证明伟特药厂的避孕药无效,伟特跟你解约,要你赔偿,损失的人只你一个。只要保得住信用,不给人们有半点怀疑你的忠信,花掉的钱才有机会赚回来。”
信誉是青山,留得它在,不怕没有将来。
“我们要筹组一个天文数字?”我说。
“不至于吧!”
“对我来说,肯定是的。”
“心如,请放心……”
我截了他的话:
“襄年,我知道你打算照顾我,可是,我不可以无条件接受。”
“又是自尊的问题?”
“欠你的不能不还。襄年,老实说,我已穷途末路,没有你的财力支持,根本不可以做这种全面性收购,况且,时局不好,这么一收购了,等于在市场放货抛售的时刻倒行逆施,我翻身之日更是遥遥无期。所以,我要有准备,不可能一直拖欠,心里没有一个底。”
“好,你说,你要一个怎样的底线?”
“按揭。”我说,“按人还是按物业资产,包括金家的产业在内,由你选择。”
唐襄年凝望着我。
“襄年,我等你的答复。”
“按揭的方式为什么不可以由你来定?”
“对你不公平。”我说,“你是债权人,有权选择我的一切。”
我没有说出口来的是,也许我在下意识地逃避,我不要负那个甘心出卖自己的罪名,我不要名目张胆地变心,背叛金信晖。
而实情是,熬了这十多年日子,我已经很累很够很厌很烦很无奈了。
或者我已不介意有人向我稍稍施加压力,把我解脱出来,让我有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去抒泄情欲,突破桎梏。
金信晖,这个无情无义,不负责任的家伙,他曾留给我什么?
只有一笔沉重无比的心债。
我真不必再尽忠存义,固守坚贞下去了吧?
然而,唐襄年没有中我的计。
很快,代表他的律师把草拟的按揭合约交到我的跟前来,为了获得他财政上的支持,让我有能力向金氏企业的股东提出全面性高价收购,我把名下的所有的资产,包括金家股权、金氏股份,一切物业部抵押给唐襄年。
只除了侯斯顿的那块地皮是例外。
这是他的选择。他要钱而不要人。
文件最后的一页,夹了一个信封,我抽出了里面的一张字条,是唐襄年的字迹,只三个字。
“我爱你。”
我笑。
苦笑。
是真的爱我?是因爱我而要求灵欲一致,宁缺毋滥,抑或我个人并没有我的整副身家来得吸引?
我是成熟了。
因为我学晓了怀疑我身边的所有人。我知道要分析每一个正面与负面的可能性,而不选择一个令自己心安的可能去相信。
而且,我更知道有很多事不必寻根究底去找答案,既来之则安之,接受它,尽量地把自己手上所拥有的变大变多。
成熟其实也代表悲哀。竟连对说爱我的人,也要生疑。
金氏企业一宣布以高出市价百分之五十的价钱提出公开收购之后,金融业内的人纷纷揣测,引起哄动。他们都估量着我们有重大的业务计划在手,秘而不宣。
没有人会知悉真相。
现今即使小股东不答应出让手上的股票,我既做了这个公开收购的行动,也已能证明我的清白了。
金旭晖与方惜如若再站到人前去诬告我,只不过是两个小丑闹出来的一个大笑话罢了。
每念到此,我就觉得花出去的资金不是白花了。也认识到金钱是排除万难的一服灵丹妙药。有了钱,再配合智谋与胸襟,才能所向无敌。
他们也太低估了我了,金旭晖与方惜如做梦也没有想过我会肯如此大手笔地放弃巨额资产,也不肯让他们得到对比下的一点便宜。
人要活着,是要争一口气。
没有这一口气,而拥有其他,都是白说的。
伟特药厂听到了这个公开收购的消息,大伟摇电话给我,语音喜悦,道:
“唐先生推荐得对,你是个绝对可信任与合作的人。这次你向投资在你身上的人,包括我们,所表示的诚意与慷慨,我们会记住。纵使市面上再有不利于我们合作的谣言,我们也愿意与你携手共同解决。”
唐襄年说得对,很多收入与支出,不能只看表面。
经此一役,我相信伟持与我的合作关系在日后会更巩固,业务会发展得很好。
目前要处理的是方惜如。
我嘱咐李元德:
“通知我的代表律师,在报纸上登一段广告,说方惜如离开金氏机构,此后华洋业务,概与我们无关。”
李元德一向对方惜如的印象不好,这一次,却没有兴奋地接下这个指命。
“你有别的意见吗?”我问。
“点到即止,不宜过态吧!”
我冷笑:
“跟方惜如的手段与心肠比较,我今日的举止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元德,你没有教我狠心决绝,是我自重重困苦中领悟出来的。你去办吧!”
李元德没有做声,领命而去。
李元德之所以几十年受我重用,每想起来,是因为他的确是个有分有寸的人。
方惜如捡拾好她所有的文件杂物,准备离开金氏。
我特意地走过她身旁,语音平和地说:
“你的金旭晖有没有派车子来接你了。战败国对于被释的俘虏一般都有重劫之后相逢,仿如隔世的感觉。不是不值得你高兴的。”
“大姐,你先别太开心,以本伤人所引致的损失比你预计中可能要高很多倍。时局日差,股市随时大崩溃。”
“多谢你关心,我损失多少事小,别让你得逞事大。惜如,请记着我几时都欢迎你在金家有一个明朗的、见得人的地位,可是,别在你老姐头上动土,你赢不了,只会吃不了兜着走,而让你在金旭晖心上的分量大打折扣,在傅菁跟前更矮一截了。”
方惜如整张脸涨红,身子开始因为激动而摇摇欲坠。
“你保重,现今唯一能赢傅菁的就是你怀了金旭晖的孩子,是吧?”我说。
方惜如的面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红,细汗成了一条线地自额角流下来。她的脸部肌肉开始扭曲,渐渐变得丑陋。
或者在我的眼中,方惜如根本是个极端丑陋的女人。
多看她一眼,也令人呕心。
我转过脸去,打算走开。
“大姐!”方惜如叫住了我,“大姐,救我!”
救她?
我回转身来,觉着事态有点不寻常,方惜如的面色变得死灰,汗出如浆,似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拼命抗拒与挣扎,那双撑着书桌的手颤抖得差不多支持不住似的。
我下意识地趋前去,问:
“你怎么了?”
“我……我肚子痛,很痛,请叫医生。”
我火速嘱咐几个同事先把方惜如扶着,然后找到了李元珍,分工合作,一方面通知救伤车,一方面把电后接到永隆行去,将情况告诉金旭晖。
救伤车把惜如立即载到医院急诊室去,我很自然地带同了李元珍跟在身边。
医院的登记手续由我办理。
对方问:
“你是病人亲属?”
我答:
“对,我是她姊姊。”
回答了这句话,我浑身的哆嗦,有难以言宣的感慨与激动。
我问当值的医护人员:
“请问我妹妹的情况怎么样?她是怀了孕的。”
有位护士答我:
“你别心急,现在已经在急诊室替她急救了,刚才医生的推断,可能是宫外孕。”
天!我的心像被吊在悬崖之上,随时在下一分钟就会绳索折断,掉下深渊去似的。
陷害自己的仇人正在她个人荣辱存亡的关头上挣扎,我作为旁观者,应该怎么样反应?
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