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足够的条件虚伪、瞒骗,可是,他没有。
不但是尊重我,应该说他也尊重自己。
需要撒谎砌辞掩饰的人,等于承认他有见不得人见不得光的情事。
唐襄年认为他所有的行为在他的意念上都是光明磊落、理直气壮的,或者应该说,他不管别人的看法如何,他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且有信心能肩承所有后果,故而他不必闪缩、隐瞒,不用投鼠忌器,更不会慌张鬼祟。
这才是对自己至大的尊重。
真怕一些既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别人的人。
我忽然地生了个微小而可笑的希望,我对唐襄年说:
“我希望有一天会说服自己爱上你。”
“但愿你的希望成真。”
唐襄年轻轻地吻在我的额上。
不能不相信男人与女人的分别在于他们可以灵欲分家,我们女人总是为了要坚持灵欲合并而牺牲很多福乐,幸而无怨。
周末的那顿饭,我依然亲自下厨。这是近年来少有的举动,宴请唐襄年只不过是顺便表达的心意,真正的目的在于替小叔子耀晖饯行。
他要赴洋深造去了。
原来学期还没有开始的,他想早一点到美国去旅游,散散心。应付那学位考试不是容易的一回事,每一个勤奋的学生过了大考的一关,怕都是精力透支。
康如如果跟耀晖一样,书念得棒就好。
他还有一大段日子才能追赶得上香港的教育程度呢。
本来有志者事竟成,耀晖和惜如初来香港时,英文程度差太远,也是相当吃力的,不都是熬出成绩来了。
惜如根本很聪明,若不是跟旭晖发生了暧昧的恋情,她怕比耀晖更能在学业上显示成绩。
毕竟女孩儿家念到中学毕业,在那个时代也算是可以了。
男孩子呢,可不能不加把劲,多累积学历经验,将来勇闯天下。
故而,对康如的期望热炽,为耀晖的成绩兴奋,不禁起了一展厨艺的兴头来。
母亲还笑我说:
“你几时开始未曾入过厨了?”
这句话真问得好。不知是不是在初为人妇时,才下过厨为丈夫弄过一些小食,至今,回首已多年了。
不愉快的过往不必再追寻。我集中精神弄好了一顿可口的晚饭,把一家人吃得开透了心。
连健如非等闲不肯开口赞我的,都破了例说:
“大姐原来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女人。”
惜如只在一旁微笑,没有说什么,却一派志得意满,得其所哉的表情。
康如从来都不多话,更是个男孩子之故,只以行动表示他对我厨艺的支持,把一碟碟菜吃得光光的,碟子能作镜子用,他还把碗举起来,对牛嫂说:
“请替我多添一碗饭。”
这么一说,满桌子的人都笑起来了。
尤其是母亲。
她对儿子说:
“你只能吃有什么用呢,书要念得如耀晖般棒,才够醒目。”
康如只是低头拼命吃,仍不造声。”
一旦处于尴尬年龄的男孩子,总是这副比女孩子还要害羞的模样。
再过几年吧,怕他完全如眼前的耀晖一样,开始有种男性日趋成熟的光芒,再加那一身青春与自信的气息,就会如母亲所说的相当醒目了。
相信耀晖留学回来之后,就更似他的兄长信晖。
这么一个念头,究竟是悲是喜,是单纯抑是复杂,是盼望还是无奈,是有目的或是无机心?
我弄不清楚。
只一甩自己的那头短发,把视线掉到坐在饭桌一边的几个孩子身上去。
这四个信晖的孩子长得跟我初嫁进金家去时的耀晖和康如般大了,时光荏苒,真真令人惊骇。
大女儿咏琴长得像她父亲,一对孪生儿咏棋与咏书,看来好笑,竟是我的翻版,那圆大而闪烁光芒的双眼流露出的神采,尤其跟我一般模样。
我暗自欢喜,看他们的神态,犹如照镜子,叫我多么地自傲自满,原来当我志得意满时,是如此令人看得舒服的。
简直不愿意掉开眼光往他处望。
盯得小咏书托起腮帮,奇怪地回望我,一张苹果脸上打上很明显的大问号。
我不自禁地笑起来了,慌忙把一只剥了皮的苹果切开四片,分给孩子吃。
当我的目光接触到咏诗时,我微微地怔住了。
想起前些时曾有过的小小家庭纠纷来,这下细看咏诗,倒觉得咏棋是童言无忌,说出了真话。咏诗长得并不像她的哥哥姊姊,直接点说,她也长得不像她的爸爸妈妈。
她像另一个模式,当然是一个不算难看的模式。
再认真打量她,可以说她脸庞的下半部比较跟健如相似。但一双眼睛,分明不是属于方家,也不是属于金家的。
金咏诗原来是单眼皮的小孩。
这个发现有点新鲜。
想是为了这个原因,咏棋才触怒了健如。
我大概明白她的心理,健如不要自己的孩子被我的孩子比了下去。
也许正因为咏诗是父母的另一个混合种,出了另一个不大像金信晖样貌的模式,故而健如就生气了。
她这样子是长期地辛苦了自己。
当然,我不会有什么反应,以免又闹出事来。
从今晚的祥和融洽,一家畅聚,我益发珍惜家和万事兴这句话。
过去的算了吧!
好不好就连健如跟我的怨恨都一笔勾销?
余下来要生气的对象就只金信晖一个人好了。
为了要泄这口污气,我不必出手伤人,只要我活得更漂亮更成功更幸福,就已经是对金信晖最透彻的报仇了。
这证明没有了他,我依然潇洒,仍旧开心。
甚而我可以解放自己,重新再恋爱。
可以有许许多多不比金信晖差,且会比他更棒的对象,供我选择。
这包括唐襄年在内。
我是越想越远越兴奋越沉醉了。
“大嫂!”
有人叫我。
我回头看到是耀晖,他站在我跟前,如此的昂藏七尺,英俊挺拔,令我微微地吃了一惊。
是为了发现他的长相出奇地标致,抑或是我想得太入神?竟没有留意他骤然叫了我响亮的一声。
“我要走了。”他说。
“这么早就回去了吗?”我问。
“约了同学去喝咖啡。”
“嗯!”我有一阵难禁的冲动,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耀晖看着我,缓缓地答:
“都有。”
“嗯。”
“他们也要给我送行。”
“是的。我送你吧,这阵子外头不一定有计程车。”
“好,劳烦你了,大嫂。”
耀晖竟这么客气。不知是不是刚长大的男孩都会这般温温文文、怯怯讷讷的,尤其是在异性面前,不管那异性跟他的关系如何。
我把车子开出来,让耀晖坐上去。
“大嫂,”当他扣好了安全带之后就说,“你现今完全像一个大都会的时代女性。”
我笑了:
“会开车子就等于是时代女性了?”
耀晖没有回答。
我刁难取笑了他,他的脸就红起来了。
不知怎的,我竟然朝这个方向,把话说下去:
“耀晖,你喜欢时代女性吗?”
他还没有回答,我就立即做出补充,说:
“我的意思是,将来你择偶了,会选择那些能干摩登的职业女性,抑或是只管理家务,带孩子的传统女人?”
“那就是问,我会选择从前在广州的你还是现在的你,是吗?”
刚好汽车要在交通灯号前煞住了。
是黄灯,可是,我没有冲过去。
我晓得开车这摩登玩意儿,可是我仍然小心翼翼,相当保守,极之传统,一切按最安全的交通规则办事。
耀晖继续说:
“我这个比方打得贴切吗?”
我笑:
“那么,你的选择是什么?”
耀晖想了一想,再抬起头来,眼望前方,道:
“我没有选择。”
是没有想过做出选择,还是不想选择?抑或根本到目前为止没有遇上值得他选择的对象?
如果是后者,今夜与他的见的女同学们都不是他心目中的对象了。
我竟这么关心起耀晖的对象来。
可是,我没有再在他的那句含糊而又另有蹊跷的答案上再做功夫,追寻下去。
答案与我无关,为什么要破釜沉舟,势必翻出真相?
“你会勤力写信回来给我们吗?”我问。
那个时候,没有传真机,甚至不会动辄摇长途电话与拍发电报。
“会的,你放心。”
“那就好,在外一切要小心,没有人在你身边照顾你了,不过,长大了的男孩子应该晓得照应自己。”
耀晖微笑:
“不管长大与否,总之没有人照顾自己的话,一定能适应生活下去。”
“你在说晦气的话,因为这些年,我们都疏忽了你。”
耀晖转头望我,说: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表达我其实渴望有人照顾,不管何时何刻何地,有人关心我、爱护我、需要我,总是很好的感觉。”
我没有回答,只静静地听。
“只有一段日子,我有这种很好的感觉,那就是父母去世之后,我跟着你在大宅过的时光,是我最开心的。”
“别这么说。”我把车子停到耀晖要到的大酒店门前,“你开心的日子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