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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页

 

  五年后,我们搬家了,我还是偶然回去,踯躅于儿时一起玩耍的小巷,徘徊在你我旧居的门前。屋后小溪,流水淙淙,似说着人生聚散无常,何须怅惘!何须凄惶!过尽悠悠十五载,今天你来问我怎么不能让你早知道。我要不能纵声狂笑,就只能惘然悲伤!

  “你教我如何表达?如何?”他轻轻放开了我,瞳眸无奈,无奈……

  “为什么?”胸臆中一阵难仰的激动,我紧握双拳,手心冒汗,意气激昂,“答复我,为什么要在今天……”

  又是那无言浅笑。

  “因为我美?”我目不转睛的逼望着他,“因为我聪明,有智能?因为……”我开始半崩溃地冲到他面前,疯狂的摇撼他的手,“说啊!说啊!”

  “因为你是你。”

  没有了忘形,没有了奔放,我有如瑟缩在战壕中战败待俘的士卒,浑身冰冷,血液开始在体内凝固,声音从抖着的双唇微弱地扩散出来:“你早就认识我!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吗?不是吗?”

  “从前我知道你,如今,我才认识你。”

  我无力颓然地跌坐在梳化上,泪像崩堤的瀑布,毫无保留地一泻千里。

  “别哭,凤姿,别哭。”他紧紧地重新把我拥在怀里,让我埋首在他的小腹上,“别哭啊!你教我如何?”

  教你如何?又教我如何?让我哭尽年来的寂寞、凄苦,哭出今天的欣愉、慰安。

  “我不甘啊,不甘啊!”我抽咽着。

  “你在怪我?你能怪一个当时什么也不知不觉,只懂打球和玩结他的小男孩吗?”他的手轻轻地、温柔地在我头上轻捏,“如果哭了令你舒服些,你哭好了。”

  泪慢慢的流,流出我的不甘与无奈,流出我的坚忍与挚爱。他在我身旁坐下,手仍放在我头上轻轻按摩,良久良久,哭声隐没,房内回复了平静,只隐隐约约徘徊着微弱的抽咽声,我把手握着了他的。

  “你的头在痛了。”

  “嗯!你怎么知道?”

  “我哭过。”

  我骇异的望着他,心里一阵刺痛。

  “这可能对我们两人都是讽刺。一个曾经是我喜欢的女孩子离我而去,所以……”

  “啊!”心里的刺痛实在了,加重了。

  “所以别把我看得过高。”他苦笑。

  “没有。”我肯定的摇摇头,“就像你说过的,不一定是全美的才能上你的画簿,那要看欣赏的人的尺度。”

  “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你是你。”

  “凤姿……”

  “从前我知道有你,也认识了你。”

  “凤姿……”

  故园,枫树扶疏,燕子回翱,穷巷,小溪,儿时同伴笑脸;异邦,明月,白雪,瞳眸无奈,长相忆。我俩从前没有金玉盟。

  (六)

  我踌躇,不知是否应该叩门。门,分明是虚掩着,静静的,无声无息的。半晌,我轻轻推门进去,不大的一间办公室,触眼就是斜靠椅背而睡的他。晚上十时多了,累了要睡,应该早回家去。

  我静静垂注眼前这个熟睡的男人——默默的秀气点缀着压翠眉峰,眼帘覆盖的瞳眸,隐埋多少深情,挺直鼻梁下向嘴角两旁展开的柔和弧线,像我俩——调协、平稳、深挚,却永不相聚,两页薄薄的略带润红的唇,微微张开,还在呢喃诉念吗?

  睡得好酣好酣的一张脸,谁能说他是个年近三十的父亲。那一脸的坦然、纯情,还是个大孩子,十五年前在柳荫屋檐下打球的大孩子。我差点按捺不住要把他吻醒过来。何必?好梦难寻,惊扰了它,只惹来梦醒的惆怅与握别的凄凉。我那么不忍就此离去,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站着凝视了一会又一会,这张教我心折了十五年的脸,何日再相见?又一个十五年?也许,但愿我们永不相见。

  我垂首苦笑,咧开的嘴角尝到挂下来的泪的微微咸味,触到地面上一页浅蓝诗笺,拾起来,零乱的我的字迹,哀美的顾琼的词:

  “永夜拋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火相寻?怨孤裘?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我闭了闭眼睛,把诗笺折好,放回大衣的口袋里。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相忆深。乏力的脚步,踏沉了我的心,踏碎了我的梦。那夜在我家门阶前,我告诉了他我将离去。

  “你恨我了,你要停止爱我了。”他那么稚气,那么纯真。

  “要恨的早就该恨了,可以停止的也会停止下来,还会待到今天?”

  “原谅我的自私。我从来未有过梦,如此美丽的梦,我……不想醒来。”

  “放心,你一直拥有着,以往,现在,直到将来。”

  我们手牵着手。

  “我……是否得着太冬,而回报过少?”

  “够了,我要得着的都已得着了,不是吗?”

  “还好,你自负得可爱。”

  “难得在你跟前,我还可以有自负的时刻。”

  细细凝望,他吻在我的脸颊上。

  “尝试去爱我以外的人。”

  “我但愿我可以爱上两个男人。”

  “正如我希望只爱一个女人一样么?”

  白雪轻柔,留下我步步清楚的足印。陌生地,漫大风雪,这最后的一夜。

  (七)

  一飞冲天的是坐在飞机上的我。

  打开手袋,取出信笺,我写上了这封信。

  “霈:

  抱歉,很久没回你的信。没有什么值得动笔的。你问我,孟姜女可

  好?生活和心情如何?正如你所说,茫茫人海,何处寻觅。孟姜女除了

  依然故我,怀着一片永不灰心的诚信以外,生活还是平淡得无以寄笔。

  你问我,美国如何?我更无辞以对,有的话,早在初抵异邦时已给你报

  道过了。热情、单纯、年轻和富有,不错是有令人欣赏的地方,只可惜

  我才情有限,不懂如何运用生花妙笔去重复描写美国的这些长处。兼

  且,红番帐幕怎比明清遗迹,更遑论悠悠四千载文化。我无意轻蔑,更

  非存心毁谤。说实在的,寄人篱下的我,哪来这份心情,这番资格。

  毕竟,今天我到底执笔了。为的是孟姜女觅到了万喜良,故事算有

  一个段落。

  犹记得我出国时,机场握别,你真个把我握得好痛,也许为的是想

  唤醒我这个痴迷愚憨的人。你硬了心肠骂我:

  “你这疯子,你以为现在还可以当孟姜女?纵使你寻着万喜良,只白

  人家也不一定愿意让你陪着殉葬!”

  霈,你可知你说这话时有多狠,我还是掉头走了。

  三年,时光荏苒,想不到一个偶然,我们见着了。你推测得对,他

  已婚,兼且有子。但,我紧记着,我们没有金玉的盟誓,他有充分自由

  和权利去爱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正如我有充分自由和权利去爱他一

  样。业这一总横竖在我们面前的可笑可悲的事实,不可能使我门忘情,

  不可能转变成痛恨,只平添着淡淡的愁哀与默默的无奈。

  我曾梦想过当他的妻子,与他共组一个明月,好花,属于我俩的小

  天地,养一两个像我又像他的小孩。私心里,更重要的只是希望彼此赤

  诚相爱。婚姻原属制度,夫妻本是形式。制度与形式的形成与可贵,在

  于无变爱心的维系,我尊重源远流长的礼制,却不能为了得不著名义的

  保障,而屈辱年来自我的感情,那才真是舍本逐末,轻重倒置。

  重聚后,我们突破了桎梏,感悟出真情。我爱他,因为他是他;他

  敬我,为的我是我。挚爱发于胸臆,敬重出自肺腑;无妄想虚荣,无滥

  用情欲。我们的故事不是电影中的“魂断蓝桥”,有踏实璀璨的爱情。

  更非“罗密欧与失丽叶”的惊天地、泣鬼神的抵死缠绵。要说的话,只

  如Francois Truffaut导演的一出Juleset Jim。爱,无由无故,淡淡而

  来,含真、着实。好比茫茫沙丘中的一颗小沙粒,渺小,不为人知,甚

  或不值一提,但却能与天地长存。

  霈,相信你看到这里,已经想象出我写封信的最终目的了。

  我给你的最后答复,还是正如三年前给你的一样,只有比那时更坚

  稳、更确切。不要等我回来,纵使你等着我回来,我还只是个永恒心有

  所属的人。

  人生价值因人而异,我没有炫目的黄金梦,没有成名的狂想曲,只

  有他紧紧怀抱着我的一刻,只有他那句“你怎能怪一个当时只管打球和玩

  结他的小男孩”,孟姜女千年以前能为一点妇道,从容殉夫。千年后的今

  天,如果我还有半点点灵慧,一如你对我的恭维,我能不为那一刻,那一

  语而坚守终生吗?别以为我疯狂,不切实际。刚相反,我只抓紧慢长人

  生中难得的美好片段,多少人的生命能比我的更有付托?当然,如果你

  仿以为我是疯子,那就毋须再为我婉惜。倘若你仍相信我明慧如昔,那

  更毋须替我难过。自己选定的路自己走,光明黑暗,欢乐悲苦,全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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