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饭堂的靠窗角落是我午膳的小天地。几幅中古时代欧洲帝王的暗色油彩画像挂在镶墙的木板上,衬托着天花板垂下来黑铁色的旧款吊灯,这儿有它的韵味。热腾腾的汤端到自己跟前,才啜了一口,对面椅子上也就不出所料地给人坐了下去。那一口汤,滚流在脾胃之间,溢出一股柔然暖流,温热热的从小肠直冒上胸际,再凝聚脸庞。
“你快要瘦得剩下一把骨头了,每天都只一小碗汤,难道除了它,你不能吃些什么其它的?”少见他眉峰相聚。
“像你吃得这么丰富,”我瞧瞧放在他面前的托盆,托盆上有一碟烧牛肉伴薯泥,杂色的蔬菜沙律。加上一片厚厚的朱古力奶油蛋糕,旁边是一杯加了奶的咖啡,“还不见得长上一身肉。”
那正要往嘴里送的沙律停在半空,骨碌碌的眼珠儿瞟了我一下,满含善意的懊恼。
“我只想证明体重与食量不一定成正比,甚至不一定有关连。”我吃吃笑,像打了一场胜仗。
“你小时候嘴笨得很,捞捞叨叨好半天都不知所谓。没想到大了,一张嘴比锋刃还利。”
“你没想到的事情可多着……”
“真的吗?可否请教?”一点不含糊,嘴角一提,笑得醉人,笑得狡猾。看着我征了一下,他便学着我轻咬下唇。双眼一眨,散发出熠熠光芒,织成一度无形天网,岂容带着隐情的我轻易逸去。
头一垂,我一口气喝下剩在碗里的蕃茄汤,好酸,真是自侮失言。
再度微抬眼,无语,四日交投,谁也没逃避。窗外,萧瑟的寒风卷白雪;室内,满目生辉,意态柔然。
“我没有打扰你们吧!”留了一头差点儿齐肩长发的佐良,捧着一大杯可乐,把邻座的一张椅子挪过来,就坐在我们中间。
“没有。”我收回凝注的目光,收回奔驰浮荡的心神,“我正好用过午膳,你来跟傅教授聊聊天。”我正要站起来告辞,佐良一手搭在我肩膊上,把我按下去。
“慢慢来,我来找的是你。”他慢条斯理,有气没气的说,又啜了一口可乐。
我扭动一下,坐直了身子,趁势把他逗留在我肩上过久的手轻摔下去。
“华珍对我们说,你看完剧本,退了回来,说怎么样也不能替我们演出这出中国同学会的贺岁“名剧”!我们都很失望,希望你重新考虑。”佐良是中国同学会的会长,他很卖力,但不一定讨好。
“华珍不是给你说了,我无论如何也得辞谢你们的盛意。”
“为的是什么?”
“剧本跟演员的问题!”
“那才怪。多有意义的剧本,道出我们这一代的心声,外国留学生盼望早日学成回去中国人的社会服务,字字真情,句句激昂……”他演说式的昂着头,挺起胸,差点没喷了若文满托盆的口沫,“至于演员方面……”
“我还有下午的课要赶着去呀。”我站起来把大衣穿上。
“别跟我们闹弩扭,好吗?找演员很难,找好的演员更难,像你这般美,又是一根眉毛儿都能演戏的更少……”佐良不遗余力地鼓其如簧之舌。
“如果你一定要演出这出话剧,我相信还有很多女同学会欣赏你这篇台辞。”我围上领巾,撇下佐良张大了的嘴巴,和若文一脸的敬佩与疑惑,头也不回的走出饭堂。
(四)
开学后的四个星期,天气突然反常的回暖,柔和阳光取替劲疾的寒风,不用穿笨拙“拍克”的学生们都显然变得轻盈潇洒了。
竟想不到的可爱二月天。
由突然的意外相逢,变作相见曾如不见,再发展到这些天来似是无意的密密聚首,还只不过是一个多月的光景,心头却承受着从未有过的悲喜跌宕,迷离扑朔。
我们又一次的在湖边堤岸碰上,他手里拿着炭笔和画簿,我怀中是厚厚的一叠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惯常的,我走下两步石阶,坐到最低的一层。把书翻开,平放在膝上,吸引我的却是含笑远山,一列列隐现的平湖对岸,怀情的是凄疏秃树,一排排伴在两旁。湖平如镜,照得见稀洛的三五个溜冰小孩,穿红着绿,点缀了过分苍凉的白雪。
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挺起胸膛,我重重吸了一口仍嫌寒冷的空气,浑身清新可喜。回头望正在堤边聚神描画的他,那深深的眸子,岂只比春天,比碧海,纵然是旭日初升,抑或夕阳西下,映成天边五彩云霞,投映在清明透澈的镜湖之上,怕仍要给比了下来。
“别动!”他看我回转头,不由轻喊。
“画我吗?”
“嗯!”
“我脸圆,侧面难看死了,别画成吗?”
“一定要美的东西才可以上我的画簿?”他放下笔,走到我身旁坐下,“美的界线如何定?实质能占多少分量?我想最主要看欣赏人的标准尺度,是吗?”
“你看来不只是个艺术家。”
“告诉我,女孩子们都这么紧张美丑吗?”
“是男孩子太紧张女孩子的美丑之过。”
“何必一定要为人而活。”
“毋须一定要为人而活,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恒古常理,无可厚非吧!”
“你也不能例外?”
“别把我看得这么不平凡。”
“不见你这么多年,你不是出落得与众不同了吗?”脸上两度男性的优美弧线随着笑意呈现。
我怠倦地缓缓站起来,他把手伸过来拉住了我。
“告诉我,为什么不答应他们演那出话剧?”
“我不会演得好。”
“我相信你的演技。”
“何以见得?”
“观察。加上,有灵黠的大眼睛,应该懂得演戏。”
“缺乏真挚情感的交流,空有秀慧的眼睛。”
“这话怎讲?”
“你难道还不懂艺术吗?他们好高昂的志气,好伟大的心灵,出国为的是充实自己,学到了西洋文化,便赶紧回去为中国人服务,造福社会,效力人群。私底下,毕业证书还未拿到,急着的却是多方设法,用尽手段,哪怕是跟没感情,却有居留证的人谈婚论嫁,抑或是一年又一年的念下去,脑海里不是学海无涯,原是蹉跎岁月,直到把一张美国永久居留证拿到手。口里念着人材不应外流,写方字的该回去写方字的台辞,心里直为随时可至的时局变迁而发抖。你想,跟他们一起演那出戏,成功是对自己的讽刺,失败是意料中事,何苦。”
“我能不能说你与众不同?”
“哪里,还不是个庸俗人,不能超脱自在的平常人。”
“难得的知己知彼,可能只差有点偏激。”
“我无意为自己的缺点辩护,我只是尽可能不唱高调,对严肃的事物,更不想放松。”
“包括爱情?”
我,放眼前望,山远天高,归鸟翱翔,想着故园,红叶,黄花,秋意,千里行客。回转头来,眼前故人,眉峰紧紧,无语,含情瞳眸,含情相觑,一片苍凉,周遭静谧。
(五)
窗前吊兰,柔垂着苍翠新枝,两旁伴着几盆非洲紫罗兰,绿油油的厚叶中央绽放出嫩紫微红,细瓣重聚的小花,细致可爱。满屋芬芳,一室皆春,小阁楼像从未有过如此郁郁苍苍,生气勃勃,哪怕是一时错觉,还是值得珍惜。
炖好了冬菇鸡汤,捧出了青菜牛肉,简单的家庭小菜,好一个小妻子的模样,心底漾开柔情,脑际展呈幻想。一顿晚饭在轻柔的灯光下,和着娓娓音乐与笑语中用毕。茶香扑鼻,我们相对。他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傅太太,只偶然给我说说小儿子的顽皮相;我也没问他能逗留多久,直到他欠身告辞。
“我送你。”
“要吗?车子就停在门前。”
我把衣柜拉开,素色一片,明显地挂着一件红裳。
“你也有红色的衣服?”
“我从小就爱穿红的,记不起来了吗?”我赌气地咬咬下唇,“俗,是吗?”
他双手放在我肩上,把我扳向他,脸儿瞧脸儿,迷惘。
“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穿红的?”
“你没有知道的必要。”
“我看了你的诗。”
我的诗?
“自君之出矣,浓抹成淡妆,思君如檐滴,日夜泪成行。”
我的诗?我的诗?怪道夹在书中的诗笺掉得无影无踪。
眼眶一阵温热,我强忍着要流下来的泪水,气派凛然,无所逃避的望向那瞳眸深处。双臂一阵疼痛,他蓦地把我握住,紧紧拥在怀里。
“为什么不能让我早点知道?”低沉的声音发自喉间,绞痛了我的心。
为什么不能让你早点知道?这该是个天大的笑话。
十五年前那一天,你走,没有道别,一声不响的就跟着你父母举家迁美。十月初凉的天气,天才泛着鱼肚白,横伸到窗前的树枝轻敲着玻璃窗,逼卜逼卜,跟竖立在墙角的古老大钟配合着,滴答滴答,一下又一下敲痛我的心。躲在被窝里哭湿了半边枕头的我,知道分分秒秒接近分离。披衣下床,伏在窗前看你离去。红了的枫叶满山,新浴在初升旭日中,映入红了的眼帘。寂寞小巷,阶旁杨柳,枝枝叶叶尽是离情,对户檐前燕子,开始振翅高飞。眼看着你提了心爱的结他,踏着轻松的脚步,离家门,绕杨柳,出小巷,远去,远去。留下门前草凄凄伴我满脸悲惶失意。多少回金风枫枫,多少次燕子翱翔,飞云过尽,归鸿无信,我们与你家失去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