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过是上个月的事,韵姿时装店来电话通知,有一批冬装已经运抵本城,为夏惜真留了几套。
夏惜真正为股东周年大会忙得头大如斗,也懒得去试穿新衣,只嘱咐小琪把信用卡号码转告服装店,然后请对方把新衣服送到办公室就可以了。
两天之后,夏惜真跟本忘了这件事。直至少琪说,韵姿的经理冯太来电话,坚持要跟夏惜真交代一件要紧事,她才记起,名店还未把新衣服送上门来。
“夏小姐,真的对不起,要阻你的宝贵时间。是这样的,霍太跟一两位女友刚到店里来,左挑右拣还是不满意,却偏偏看中我们顸留给你的两套套装……”
夏惜真习惯处事明朗快捷,还未等对方说完,就轻快地答说:
“不相干,不相干,就让霍太拿去好了,我们是熟朋友嘛!”
“是的,是的。”冯太一叠连声地应着,分明是意犹未尽,仍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
夏惜真是个眉精眼企的人,立即问:
“还有未解决的问题?”
那冯太先行干笑几声,大概是为掩饰窘态,才答:
“是这样的,霍太只把衣服拿走,并没有签信用卡或填写支票。”
夏惜真觉得对方有点太紧张了,于是说:
“这有什么要紧呢,我不是已经把信用卡的号码告诉了你们吗?请你把账算到我的户口上去就成了。”
冯太喜过望,一叠连声地说:
“对的,对的,这就是说夏小姐认这笔账。”
当然了,夏惜真认为不该如此小题大做。她年中送给好朋友的各款衣服鞋袜,不知凡几。那两套套装,充其量也不过是过万元而已,难得朋友喜欢,更难得自己负担得起,拿去穿就是了。
夏惜真的个性是异常豪爽而又慷慨的。
她五岁开始,就有孟尝之风。差不多每天放学后,都带同小朋友回家去吃茶点。睡房的门永远打开,所有玩具都陈列出来,任君选择。小同学最喜欢到夏惜买家玩,只为绝少有空手而回的。
真是三岁定八十,长大后,夏惜真豪迈如故。相热的老朋友到夏惜真的香闺来,经常老实不客气的,拉开衣橱,打开鞋柜,试穿试戴,有如踏进名店去的气氛,唯一的不同是毫无压力可言。不合用的,下次请早;合用的话,夏惜真微笑着,差点还多加一个恭谨的鞠躬。多谢对方赏面,收受礼物。
在家里头欢宴女友一次,散席时,少了一两双新皮鞋,缺了两三套衣裙,真是等闲事。
跟夏惜真从小到大一起相处的一位老同学单仿如,就不断嘀咕:
“惜真,你太阔绰,划不来。”
“为什么呢?漂亮的对象制作出来,在市面销售,无非是希望获得真正识货欣赏的人拿去享受罢了。谁用,又有何相干呢?”
“不是人人都值得馈赠,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她们每月的薪金跟你不相伯仲,这种便宜就算占了,心上记住了,也还可以。可惜,我赌她们不会。”
“天。”夏惜真拍拍头,连这么一个自己花用得起的小数目都斤斤计较,自寻烦恼,还要活不要活呢!恼人的烦恼还不够多吗?
况且,友谊万岁,多难得才有机会逗朋友开心,怎么能动辄就想到感恩上头去。
单仿如是个会计师,也许闹的是职业病,她是习惯了小心翼翼,铢锱必计的。在这问题上,单仿如的确无法跟夏惜真取得协调。
夏惜真曾尝试领受这老同学的好意,笑着说:
“得了,得了,总之但求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于愿足矣。”
单仿如依旧嗤之以鼻,骂道:
“老天真!肯定你事与愿违。时代已经进步到就算你敬人一丈,人家都不会还以半寸了。你还活在梦中!”
不幸言中,单仿如在这人情的测量上头有若生神仙。
霍常日虹在拿了夏惜真那两套新衣之后两个星期,夏惜真的一个小表妹何燕湘登门求见。
还未开声说话,漂亮的何燕湘就宽容至极地笑,露出了一排白皑皑的贝齿,再加上两个小梨涡,弄得夏惜真心神开朗,皆自陶醉。
夏惜真想,青春无敌,就像小表妹,现今快大学毕业,浑身都富弹力,整个人都充满朝气,前途如花似锦,无可限量。跟这种小妮子走在一起,才叫做享受。自己这种三十开外年纪的女人,再有韵味,再具姿色,也仿似美丽迷人的花都,太多人有过到此一游的经历,还怎么会稀罕。
忽然这样子想远了,思想兜回来,刚好听到何燕湘甜得发腻的声音说:
“好表姐,请帮个忙,为我推销一叠慈善奖券,是大学学生会筹款,既可以行善,又能助我勇夺筹款冠军,光光彩彩地出一次劲锋头。”
夏惜真笑,就是喜欢何燕湘这种老实而坦率的性格,这也是新一代崇尚自然,完全不做作、不掩饰的处世待人态度,直接、简洁、讲求效率,令对方无比畅快。大概当他们这起年轻人坐到高位上去时,世界必然更明快便捷,更得心应手了。
夏惜真说:
“善举充塞社会,不一定要挑你的那一个予以支持,然而,帮助你从心所欲,倒是责无旁贷的。你要多少捐款?”
“悉随尊便。你尊重我,我尊重你,世界上没有勉强得来的善事。每叠奖券一百大元,你大小姐是女强人,要掏一大叠“金牛”出来予我,或只是“红底”乙张,我一样感激。”
“会说话的人是有福的。”夏惜真掏了支票簿出来,写下了一张五位数字的万元支票,先在小表妹跟前摇晃,说:
“足够你荣登慈善小姐的宝座而有余了吧!”
何燕湘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夏惜真立即阻止,说:
“慢着,再过多三五十年,才完成另外两个鞠躬好了。”
“表姐,生死有命,富贵由天,你少迷信。”
“别在得到好处之后,就板起脸孔来教训长辈,还有什么要求,快说快说,我还有十万九十七件公事等着办。”
“来来去去也是那桩事,有没有知心好友,给我说两句提携的好话,让我登门推销奖券去?”
夏惜真想了一想,给了何燕湘两个名字,最后又多加了常日虹一名,并且郑重地说:
“你且用我的名字去招摇吧,但千万别要人家太多馈赠。你答应我,要懂得适可而止。”
“有没有规定银码?”
“两百元起,五百元止,不可过分骚扰。她们是我多年相交的好朋友,怕她们太卖账,我于心不忍。”
结果呢,夏惜真完全估计错误。三天之后,何燕湘在电话里很认真的对她说:
“好表姐,叫你丢脸的人决不是我。你的大名打动了其中两位善长仁翁的芳心,各捐一百大元。另外的那位霍常日虹女士,给我非常认真的说:
““你表姐这个脾性真是要改的,直肠直肚,动辄就以为人家跟她一般心意,这怎么得了。下一次吧!下一次我给你支持。””
夏惜真听罢报告,心头掠过一阵凉意,没有做声。
本来嘛,购买这些慈善奖券真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应酬与否都无伤大雅。然而,动用了自己的情面与名字,连那一百几十都讨不到,难免太伤自尊心。
夏惜真完全不敢将心头这口烦闷与不解的苦水,向单仿如倾吐。
她怕对方塞自己一句“咎由自取”。
几天过后,秘书程小琪跑进来,向夏惜真报告完公事之后,就说:
“刚才霍太来电话留下口讯给你,说她要四张水妮演唱会的票子,拿到了就通知一声,或请信差送过去。”
夏惜真点了点头,示意知道此事,也没吩咐什么,就让小琪引退了。
一定是霍常日虹追得急,程小琪没法子应付,于是把她的电话搭进来给夏惜真。
“惜真,你那秘书怎么稿的?叫她提你,我要拿四张水妮演唱会的票子,完完全全的石沉大海,她忘了告诉你?”
“没有。”夏惜真答说:“只是我不是水妮。”
“你是她的朋友。”
“她的朋友不只我一人。”
“拿四张票子去捧她的场,连这个人情你也没有资格取到手,这算什么朋友。”
“有便宜可占才算得上朋友吗?”
“我们不是白占什么便宜的,会得代她宣传,口碑很重要。”
夏惜真在心内苦笑,红透半边天的歌星需要不住送赠券请人家赏面,抑或歌迷需要扑飞看表演呢?
“买票子捧场吧!水妮会感谢每一位认真地掏出真金白银来听演唱会的观众。”
“你的这番说话,真是食米不知价,现今演唱会的票子二百元一张,要安排一晚节目,动辄一千元不翼而飞。能劣则省。”
夏惜真很想响应一句:现今的服装、鞋子也顶贵,何只动辄千元呢!然则,这条数又怎样计了?
过得了人,过得了自己。唉!
终于,夏惜真什么话也没说,轻轻地挂断了电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