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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不是给自己说是为了自己孩子的前途而移民的?

  现在到底算兑现了。

  每逢有从香港来的朋友,他们都热烈地招呼。伍婉琪将目前自己之所有加以炫耀的意识比陶杰浓郁一点。

  直至这漫天风雪的一日,陶杰的一位老同袍方志琛途经温哥华,转飞美国,来与他们相叙,就是一场很大的杀风景之事。

  陶杰冒着雪,开车到机场把方志琛接到了。

  他热情地拍着方志琛的肩膊,说:

  “老朋友,你别跟我客气,这两天就住在我家。我们家的客房是个套房,有私家浴室,非常的方便。”

  方志琛豪爽地答说:

  “老朋友当然不用客气,妻子没跟我出来走动,等于身边没带自动洗衣机,倒不如住进酒店去,要茶要水,要洗要烫,全部一应俱全,不必烦己烦人。而且,温哥华的酒店也真是便宜得不住白不住似。”

  说罢了,方志琛哈哈大笑,然后又补充:

  “来你家看望嫂夫人,再看看陶富两姊弟长得多高了,那倒是急不及待的。”

  陶杰当然只有表示欢迎。

  伍婉琪是相当喜客的,这自不在话下。

  看方志琛的样子,是完全没有兴趣去逛什么名胜了,伍婉琪曾建议过要在早饭后开车把方志琛带到外头走走,方志琛只是说:

  “再美的地方都去过了,这年头,连欧洲都赖得去了,难得见到陶杰一次,我们哥儿俩藉外头狂风冒雪,更有情趣围炉煮酒,谈个痛快。”

  其实陶杰也宁可跟方志琛细谈别后情况,那些温哥华的名胜,一个暑假他就当响导三五七次,厌烦得透顶了。

  无他,从前在香港,有朋自远方来,也没有人要求他带到太平山顶抑或海洋公园。人在香港,对无谓应酬自动挂上免战牌,自己忙碌,别人也理解你忙碌,于是不会产生责任和要求。

  来到温哥华,情势大变。有亲友到访,不开车陪人家到处走走,别说对方会见怪,自己闲着没事不招呼朋友,也自觉说不过去。

  于是一当上这种免费导游,就脱不了身了。

  陶杰想起来,方志琛的年纪跟自己是差不多了,于是问:

  “志琛,你比我小不了多少吧?”

  “对。明年初就提早退休了,急不及待。”

  陶杰也感染到对方的一份兴奋似,急问:

  “退休后会来这儿吗?”

  “不。来这儿干什么呢?”此语才出,就自觉有点不对劲,于是连忙补充说:“我不比你老兄家底厚,可以安享太平,还想趁这些年好好发展一下事业。”

  陶杰问:

  “你不是打算退休了?”

  “退掉了政府这份工,才更有出路。我们这种政务官出身的,熬到今时今日,在政府架构内坐上高位了,人际关系与行政路子还是不少的,就不难在商界另有出路了。之所以提早退休,就是为自己的第二个事业生命铺路,越迟越多竞争。”

  “找到了合适的出路没有?”

  “说定了,我将加盟合盛集团担任他们一间附属公司的行政总裁之职,待遇相当不错。最主要是能涉猎商界,横面可以认识很多不同行业的知识与途径;纵则贯彻中国版图南北,都是发展范围。你说挑战性与潜质是不是说有多大就有多大。再说,”方志琛正想说下去,又摇了摇头,道:“其实不讲你也明白,这阵子当官额外的难,比你退休时更难。”

  陶杰也摇摇头,问:

  “是不是主子难以侍候?”

  “恼羞成怒,这是一个可能性。最后的光辉,就如回光反照,话就额外多,此其二。政策有善有不善,不善者要经自己手推行,于心何思,此其三。”

  方志琛咕噜咕噜地把啤酒灌下肚去,很有点借酒消愁的味道。

  然后再继续说:

  “还有其四、其五、其六,总之苦处一萝萝。一言以蔽之,英国政府最着紧的一着棋子是要大事尽皆直通车,可是这车上的人全是他们的亲信方可。我问问你,万一道直通车通行了,简直是要做卧底神探,非但不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反而是食碗面反碗底,这种压力怎么受得了。”

  方志琛说起来,就是一番感慨。

  陶杰当然会意是怎么一回事,他仍未退休前,就已经感受到那些回归压力。

  那年头,怕在政府部门内专职管职工福利,当然必须站在公务员的一边争取利益,那些福利权益若是跨越九七的,固然要竭心尽志地维护,就连一些盼望港英政府能在撤走前履行的义务,也要列为关顾之列,于是问题就复杂化了。

  陶杰官位不低,但说到底顶头上司是洋鬼子,洋鬼子的顶头上司当然也是洋人,再往上看,就是英国唐宁街十号的事。

  上司和老板什么时候都是威风八面的,他顺境时可以恩沐下属,谈笑风生;一旦有棘手问题出现,立即拉长马脸,首当其冲的就是属下职员,这几乎已成定规。

  先看背景,中英关系阴晴不定。英国人对付殖民地是老手,一向从心所欲,稳操胜券。唯独今回有者猫烧须的危险,无他,香港不是印度,背后拥有一个人口最多与潜力最大的祖国,于是乎,以英国过去的经验与预测,放在今日的中国身上,就得不着预期的灵验了。

  别的不说,最主流的彭定康政策,说他是一意孤行也好,骑虎难下也罢,总之,坚持下来的后果,就是中国名正言顺地取消直通车,实行另起炉灶。

  这主流冲击还未发展到今日这个结果的一年多前,陶杰已饱受鸟气与刺激。他在外头多锋头,在自己部门多威武是一回事,一关上办公室的门,秘书接来洋上司的电话,虽不至于要站起来接听,但也只好唯唯诺诺的答应着,稍为同事争取利益,立即被对方喷得一脸是屁。

  别怪这洋上司不好惹,只因洋上司的洋上司更不好惹,此其一。

  也不能把责任放在那洋上司身上,因为他还要受着自己祖国政治局势的制肘,香港问题处理不善,将必定成为政敌攻击,以致逼令下台的借口。压力不是不大的,此其二。

  说到最尽头,对香港这殖民地的处理应该是英国国策,在这种国家作风的大前提下,不得不沿着一贯路子走下去,此其三。

  于是层层都有政冶压力,最惨还是每层主管都未必知道自己顶头上司的确切心意,因为在英国唐宁街的政策都不住求变以自保,也不会泄露动向,于是乎下达到陶杰这阶层时,就变成了摸不到任何底牌,有一日人做一日事。

  上头的喜怒哀乐,说变就变,又经常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制造舆论风波,调控市场反应,以从中谋取暴利。

  凡此种种复杂难缠的政治关系一发生,就分分钟是预备好了功课,也会挨骂。

  临离开政府前,陶杰的精神比较轻松了,在一个应酬场合,说了一句稍稍对机场问题中立客观的批评,翌日就被召上中环总部,洋上司疾言厉色地说:

  “你虽则是行将退休,但一日住在政府宿舍之内,总应该体恤一下我们的困难,没有建设性,反而易生误会,教人拿着做舆论与话题的说话,最好少说几句。有什么需要你们同心合力帮忙催谷时,就不妨公开多说几句话。”

  陶杰离开洋上司办公室,走在中环通衢大道上时,几乎吐血。

  他想,香港这战后的繁荣安定,英国人固然功不可没,但也的的确确靠中国人的本事。

  就一个政府之内,别说他们已爬上高位的官员,就是其它都属社会精英。当年大学里跑前几名的才辛辛苦苦过五关斩六将地考进政府机构,接受政务官的培养而成长。

  没有最强劲的华人政府公务员,香港哪来今天的成绩。

  他陶杰只不过说一两句中肯的说话,不算食碗面反碗底吧,也要受这场闲气,太岂有此理了。

  然则,血浓于水,这条数又怎样计了?

  总之,激心劳气。

  早早一走了之,最为上算。

  当时是带着这种解脱心情移民去的。

  故此,现今故友相逢,别后苦水,一吐完全明白过来。

  共事过的多年朋友,就有这种沟通融洽的畅快和方便。

  陶杰真是太享受与方志琛的谈话了。

  方志琛的感受当然也属类同,来陶杰家,真是宾至如归。

  越谈越兴奋越不见外,也就在言语上少了很多顾忌与防范。

  当方志琛留在陶杰家吃饭时,他的胃口特盛,忙于赞美伍婉琪厨艺的精湛。

  伍婉琪乐不可支,道:

  “我看你们俩谈得难舍难分,也就别到外头餐馆去吃饭了,不然,这近年温哥华开设了很多间餐厅饭馆,质素挺不错,应该试试。”

  方志琛笑着,不经意地说:

  “陶杰应该知道,我们这些高级公务员没有什么特别好处,在香港就是有机会吃到最上好的菜,人们抢着邀请,为他们充撑场面也好,为建立人际关系也好,甚至也有为谈得来的缘故。总之,天天酒筵,夜夜笙歌,不是会所酒店,就是福记,吃得个个胆酤醇高涨而后已。我难得吃一顿清简的小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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